前几天zhifei问我,理想中的女性是什么样子的。我回答说,《中间人》一册的最后九个字。
zhifei去找了,然后说没找到。条目不对。
我叹了口气。如果你在京东或者当当购书,《中间人》是上下二册。其中上册又被称之为《为君拔刀》。
为了方便各位的阅读。我把二册都贴在后面的2F,3F中。
《中间人》是一本对我有极大影响的书,当时06年时和心境有关,几乎可以说是震撼。
之后,咳咳咳,剧情发生了扭转性的逆转。咳咳咳,总之这本书和心境有关。咳咳咳,还是值得推荐一看。
同样的作品,还有一本写得更好的《上海堡垒》。尤其是最后三页。只能说文笔天下无敌。
江南作品 《中间人》
《中间人》
第一章 情痴
其实七百两银子杀一个人并不算多,舒十七握着一把小银刀,漫不经心地修着指甲,毕竟杀手都要冒掉脑袋的风险,我们做这个行当的,就是要做得双方公平。一壶酽茶已经泡得淡而无味,太阳也从天心落到了西方的一角。星风酒楼上的雅阁里,两个人已经对坐了三个时辰,舒十七的指甲也足足修了三个时辰。可是任谁看去,他轻轻磨指甲的动作依然是那么优雅,不沾半点烟火气。
舒大侠,我知道您的价钱公道,可是我实在只有这么多啊,对面的白衣书生双手扣着桌子,几乎忍不住要跪下来恳求,我即使死,也要手刃那条恶狗!
第一,舒十七竖起一根修长白净的手指,我不是什么大侠,你既然找我,不会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第二,他又竖起一根手指,要手刃仇人你就应该自己练了武功去杀他,买凶杀人,没法让你手刃仇人。第三,这一回竟是七根手指在书生面前轻轻晃动,七百两银子杀慕容涛,已经是低得不能再低的价格。你若是觉得贵,就请另找高明。
舒十七冷笑着看那白衣书生,只见他的汗和泪水一齐滚落,又是悲愤又是无奈,几乎到了无法自持的地步。如此场面,舒十七实在是熟得不能再熟,这时候万万不能着急,一着急就露了自己的底牌,这价格也就抬不上去了。杀手做的是无本买卖,却是冒着人头落地的风险。前朝兵乱的时候,一个白面馒头就可以买凶杀人。可现在是太平盛世,买家出不起好价钱,杀手又何必去冒那天大的危险?作为一个中介人,舒十七是按价钱提成的,每介绍一单买卖他抽三成。这个书生压了价,有三成是压在舒十七的身上,他哪里有这么傻?
扑通一声,白衣书生终于不顾脸面地跪倒在舒十七面前:舒大侠,您救小生这一次,来生做牛做马,小生也要报答的恩情!
舒十七端起凉茶,面无表情地饮了一小口,长袖顺势一遮,却是悄悄地皱了皱眉头。这种事情他最不耐烦,生意场上只讲银子,讲什么报恩报仇都是笑谈。他喜欢那种手面阔绰的黑道人物,也喜欢好说好散的客人,像白衣书生这种粘上手甩不去的湿面粉,则是他最讨厌的一种客人。放下茶盏,舒十七依旧是笑意盈盈:计公子,据在下所知,计家是我们开封城少有的大户人家,区区七百两银子都不肯出,未免没有杀人的诚意吧?
白衣书生是计家的三少爷计明康,开封城里儒雅的公子中他也算得上一号。可是此时的计明康拖着长长的哭腔,满脸都是泪痕,只顾一下接一下地磕头:舒大侠有所不知,小生是侧室所生,家里上下素来都看不起小生。就这三百两银子,还是小生变卖了母亲留下的首饰所得,您就是剥了小生的皮,也难再多出半两了。
连母亲的首饰都变卖了,只为给一个没名分的女子报仇?舒十七冷笑,计三公子竟是个痴情人,那死去的女人能遇见计三公子这样的痴人,也是好福气。
他此话出口,计明康更是泪如雨下,磕头不止:舒大侠,您不念翠翠死得可怜,也念小生这一腔痴情,就开恩一次吧!
唉,也罢,你且回去,我想想办法就是了,却不一定成。舒十七终于挥了挥手,长叹一声。
多谢舒大侠!计明康一脸激动,就如死里逃生一样,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退出了雅阁。
雅阁里只剩下舒十七一个人,栏杆外已是星星点点的夜色,春风徐来,一树垂柳遮月。舒十七一脸淡雅的笑,漫不经心地把头转向了栏杆外。
哈哈哈,舒兄弟好闲情!一人熊躯虎步,大笑着掀开帘子闯进来。
舒十七轻笑一声道:终日奔波,只为吃一口饱饭,哪里说得上闲情?没有好酒,只有清茶,饮一杯解渴吧。
进来的魁梧汉子嘿嘿一笑,端起茶水大喝了一口道:谁不知道袖里生杀舒十七的算盘精?我们这些人,杀一个人不过得五六百两银子,你动动嘴皮子凑合一单买卖,就得两三百两银子。我们三个五个月做一桩,你一个月怕要做上六七单生意,我们那点卖苦力的钱,在兄弟你的眼里算什么?
舒十七淡然笑道:可是官府要抓,却最容易抓到我们这些动嘴皮子的。先不说别的,眼下有一桩下三滥的买卖,你有没有兴趣做?
下三滥?汉子好奇道,那要看有多糟了,我熊灿不怕对方的手头硬,就怕钱不多。
比你想得糟得多,舒十七苦笑,三百两银子杀慕容涛。
熊灿的一张黑脸白了白,而后他狠狠啐了一口道:呸!舒十七,你莫不是暗里抽了大头吧?三百两银子杀慕容涛?这价钱简直他妈的丧尽天良!慕容涛左右手鸳鸯蝴蝶剑方圆百里谁不知道?我老熊这颗头还不想送去给他祭剑。
我只是随口说说,舒十七拍了拍熊灿的肩膀,以你我的交情,当然不会介绍这般下三滥的买卖给你,谁不知道汴梁熊灿熊贯山是有名的杀手?三百两请你,我也没那么厚脸皮。
还是你舒十七知我,熊灿大笑,正好,今天来找兄弟你去喝酒。
喝酒?舒十七略微有些诧异。他和熊灿之间除了拍拍肩膀故作亲热之外,余下的也只不过是生意上的来往,熊灿断然犯不上请他喝酒。即使喝了酒,舒十七也不会少抽半分银子。
嘿嘿,熊灿干笑了两声,我一个兄弟今天过生日,花了五百两银子,请了梳香苑最有名的十个红姑娘,当真是风骚香甜,个个和蜜一样,让人恨不得一把都抱在怀里。
那又如何?舒十七笑道,莫非熊兄可怜舒某年长无妻,找在下一起去聊解寂寞么?
熊灿又嘿嘿笑了两声,小声道:兄弟你也知道,老熊没那么好的心肠。只是那十个小娘子都是琴棋书画、丝竹管弦无一不通的绝顶货色,平日里都是服侍那帮读书的小白脸的,兄弟们虽然有钱,要了她们的身子不难,却不愿丢了面子。我想破脑袋,只有兄弟你是个风流人物,镇得住那帮小娘们。有你在,大哥面子上也有光彩。
舒十七大笑:软玉温香,丝竹歌舞,倒是在下最喜欢的。
熊灿一见他如此说,急忙扯起他的胳膊:那还等什么?只要兄弟你愿意,今儿晚上最娇最媚的小娘子就归你了
可惜,舒十七端起茶一饮而尽,在下今晚已约了别人,熊兄的好意,只有心领了。
你这个人就是不干不脆!熊灿语气大变,狠狠地甩了甩袖子,大步出了雅阁。
雅阁里还是舒十七一个人,他抬头看了看月色,低声道:月上柳梢头,也该是时候了。小二,结账!
夜深时候,黑记面馆里已经没有什么客人了。卖面的掌柜黑小三正百无聊赖地守着沸腾的大汤锅。他随眼一瞥那最后一个客人,知道今晚再也卖不出一碗面去。不过,酒倒是还能卖出些去。
那客人一边胡乱地推着自己面前的面碗,一边低声喊着:酒,小二,再来三两白干。黑小三倒了二两最劣的白干,又搀了一两水,晃匀了,往桌上一扔,也不顾酒液四溅,回头就想离开。卖这种又烧喉咙又上头的老白干,黑小三实在没什么赚头。
可是有一只手在后面拍了拍黑小三的肩膀:我不喝搀水的酒。黑小三回过身,刚想发作,却看见拍他的并非醉酒的客人,而是一个青衣折扇的青年。那青年将手中折扇平放在桌上,缓缓坐到那客人的身边,捏住一把小银刀修起了指甲。
那正是舒十七。他重复道:我不喝搀水的酒。上一点好酒,有什么上什么。他儒雅俊逸的气派让黑小三慌忙点头,一溜烟跑到后面,取了最好的石酿春出来。藏的时候还是短了点,只能凑合着喝。不是春天酿的,石酿春也就名不符实了。舒十七闻着酒香微微摇头,挥手让黑小三退下去。
阿莲,舒十七自顾自地斟酒道,你今日叫我来,如果只是醉成一摊烂泥,就枉费我推却了一场无边风月。那个客人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摸索着举起面前的酒杯,一仰脖,将那杯石酿春灌进了嘴里,然后喃喃道:好酒!
只见一张消瘦而苍白的脸,一把乌黑却失去了光泽的长发,一对大而无神的眼睛。一点油灯下,叶莲还是美丽的。但最美的,却是她那酒后柔艳如桃花的嘴唇。
舒十七的手轻轻摸上她的长发,顺着长发又摸到了她空荡荡的耳垂,然后是她消瘦的面颊:唉,耳环也当掉了么?看来你又把钱花光了。
不要碰我!叶莲猛地抬起头来,狠狠打掉了舒十七的手。她苍白的脸颊上染了酒色,有一种病态的美丽。
舒十七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手,端起酒杯小小地抿了一口:我只是不想我熟悉的杀手们都活不长,你活不长,我也就少了赚钱的机会。阿莲,酒会伤身。
不要你多说!叶莲不耐烦地对舒十七吼道。
我可不想多说,舒十七摇着扇子轻声道,我也没那么多时间。
我的钱又花完了,有没有新的生意?叶莲的声音低了下去。
有!东市有一个屠夫,出五十两银子,要杀和他争地盘的一对兄弟。知府的师爷蔡先生,要请人上京去杀章台御史,酬金是五百两黄金。大户崔家的二姑娘红叶,要出三十两银子杀她的负心人李秀才。还有绸缎庄的赵太夫人,要出一百两银子找人杀一个南桥底下的大姑娘,那姑娘怀了她儿子的骨肉,缠着她儿子不放。舒十七一边说话,一边不慌不忙地摇着折扇,可惜,除了刺杀章台御史的一单生意,其它的钱都很少,你也是峨眉山回风舞柳剑数一数二的高手,请得起你的人实在不多。而刺杀章台御史的生意,酬金虽然丰厚,却怕你抽不开身上京去。
我不能离开开封,蓉蓉不能没有人照看。叶莲双手拢着酒杯,喃喃地说着。她一不小心呛了一口酒,咳嗽个不停,苍白的脸整个儿涨红了,好像要咳得背过气去。舒十七一边拍着她的背帮她镇咳,一边叹息道:我说的不是?酒会伤身。
你知道什么?叶莲狠狠拨开他的手,几乎是吼起来,没有银子,蓉蓉就吃不上人参,她会死啊!她从舒十七身边跳了起来,瞪大眼睛愤怒地看着他。
舒十七却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他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忽然叹口气道:你身上也瘦多了,背上单薄得可怜。这样下去,蓉蓉很快就是没娘的孩子了。
叶莲愣住了。静了半晌,她坐回酒桌旁,枕着自己的胳膊哭了。
唉,舒十七摸了摸她的头发,二十岁的姑娘家却拖着一个两岁的女儿,偏偏女儿一条小命就吊在人参上。造化也是作弄人。这一次,叶莲却没有打落舒十七的手。她只是趴在桌子上,侧着脸儿流泪,一滴一滴透明的泪珠子从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肌肤上滑过。
莫哭莫哭,舒十七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拿一张手绢帮她擦了擦泪水,哭得和孩子一样。
怎么办?怎么办啊?叶莲呆呆地问他。
办法也不是没有,舒十七掸了掸袍子,举起一杯石酿春,却没有饮,只是端详着酒色。
什么办法?
一是我借你钱,市面上借钱算三分五厘的利息,我只要你三分,你先买人参把蓉蓉吊着,钱我以后从你的工钱里慢慢扣,扣上五六年的,我回本了,蓉蓉也长大了。
我不!叶莲使劲咬着舌头,别以为我喝醉了就来骗我,难道我不知道你袖里生杀舒十七是什么样的人么?
喔?舒十七眉峰一扬,那我是什么样的人?
舒十七是吃人也不吐骨头的!我要是借了你的钱,以后做的每一单生意还不都被你克扣?叶莲冷笑一声,给蓉蓉买人参的钱都要落在你的口袋里了。
舒十七苦笑着挥挥扇子:怎么到了你嘴边,我就成了条披人皮的狼?
你难道不是?叶莲横了他一眼。
二呢,就是不要蓉蓉了,两岁的孩子就靠人参吊命,只怕也养不大。这一次还没等他话音落,叶莲那只纤纤的手掌已经携着一股劲风而来,在他白皙的脸上印下五个指痕。叶莲双目如火地瞪着他,死死地咬住自己柔艳的嘴唇。
莫再打了,莫再打了,随口说说而已。舒十七急忙拿扇子遮住自己的脸,峨眉派的侠女,在下是不敢招惹的。要是打死了我,谁来给你介绍买卖?
叶莲凶凶的眼神终于黯淡下去,枕着胳膊趴在酒桌上,一双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油灯,竟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真的没有什么生意可做么?过了很久,叶莲低声问。舒十七摇头:最近这些日子也真是邪门,上门的客人都是些下三滥的货色,要杀的都是些市井小民,出的银子又少。莫说你,我也十天半月没开张了。今天一个公子上门来说要请人杀慕容涛,我本来琢磨着是单大生意,可是说来说去客人只肯出三百两银子,眼泪倒是收了三五升。
三百两杀慕容涛?叶莲苦笑,那客人莫不是疯了?
我也觉得那计公子是疯了,书香门第的少爷,为了一个女人,居然连买凶杀人的主意都想出来了。舒十七不屑道。
叶莲有一丝诧异的神色:为了一个女人?
舒十七一声笑,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计家的三公子计明康,不知道为什么看上了西门秀石街一户普通人家的闺女翠翠,三来两去上了手,家里却不准他娶翠翠姑娘。那边计明康还被关在家里求个不停,这边翠翠的爹娘却已经发现女儿有了身孕。这对爹娘也是一对狠角色,一看女儿嫁到计家无望,趁女儿肚子没大起来,把她卖给了开武馆的慕容涛。
啊!叶莲瞪大了眼睛。
不必吃惊,和你想的一样,翠翠姑娘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舒十七道,慕容涛当年是个辣手的淫贼,落到他手里的姑娘个个求生不得欲死不能。现在不敢为非作歹了,只好开武馆赚钱买小妾。翠翠姑娘一过去,他就发现翠翠姑娘不但不是黄花闺女,而且已经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于是他一顿皮鞭打下去,当晚翠翠姑娘就咬舌自尽了。喂,阿莲,舒十七忽然皱了皱眉头,即使慕容涛猪狗不如,你也不必抓我的手泄愤吧?
叶莲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惊怒之下竟把舒十七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捏成了茄子色。她也顾不得道歉,追问道:那计明康就是为此要杀慕容涛么?
不错。计明康从家里出来,却发现心上人已经被埋在了乱葬冈。此时心中大恨,不惜一切地要找人杀了慕容涛。舒十七手转了转杯子,人是个痴情种子,出的价钱却太低了点。
叶莲盯着油灯呆看了许久,忽地小声道:也许他只出得起这些银子!
话是这么说,可出不起银子,谁帮他报仇?
也是。叶莲轻轻点头。
舒十七自斟自饮,两人再也不说一句话。
一坛石酿春喝得底朝天,叶莲固然是醉倒在了桌上,舒十七也有些摇摇欲倒。他瞥了一眼叶莲昏睡的样子,长叹道:一场不要钱的风花雪月没捞着,陪你喝酒还得我掏银子。苦笑几声,他把一块碎银扔在桌上,努力把叶莲扶了起来,一手把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一手挽着她的腰肢,跌跌撞撞地出了面馆。黑小三听得两人脚步声错杂着远去了,夜风里犹然传来叶莲的骂声:你不要碰我,叫你不要碰我!然后是舒十七的声音:你以为我想碰么?我不扶你你现在就睡在大街上了唉,怎么说睡你还真睡啊?阿莲听话,再坚持一会,就到家了
漆黑的小屋中,舒十七喘着气把叶莲放倒在床上。
三进三出的小院子,房子还是不错的房子,里面却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舒十七摇摇头,摸黑去柜子里扯了一床棉被出来,把叶莲整个儿裹在了被子里。叶莲昏昏沉沉地搂住被子,翻个身,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舒十七无可奈何,从她的怀里又扯出被子,把她包了个严实。像是在梦里,叶莲忽然低低地喊了一声:杰哥哥
舒十七低头看去的时候,两滴清亮的泪珠从她消瘦的脸上滑过,无声地落进了被子里。
杰哥哥,哼!舒十七耸耸肩哼了一声,这才发现全身都累得酸痛。他硬是拖着叶莲走了六七里路,练武的女子,身子虽然窈窕,重量却不轻……
他悄悄地打开门,回头看着叶莲只是缩在被子里,再也不打滚了,于是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去,却又听见叶莲在梦里喊:蓉蓉,蓉蓉不要怕,娘在这里
天上云丝圆月,地上水银似的一片清光,偶尔风过,扬起了小街上的烟尘。夜静得有些发冷。舒十七靠在院子外的墙壁上,吐出一口浑浊的酒气,默默地看着满天繁星,手中一团银光闪烁,指缝中旋绕着他修指甲的那把银色小刀。
第二章 风月
早晨,星风酒楼的雅阁已经给舒十七订下了。事实上这间雅阁也没几个人能用。星风酒楼的老掌柜苏无骄本来就是黑道上的一扇消息门,来的去的消息都从他那里过。方圆五百里江湖上的事情,他算个无所不知的人物。年老以后,渐渐安分守己了,他也就放弃了黑道上中间人龙头的位置,在开封城里开了一间酒楼。不过人老威风在,苏无骄还是开封周围黑道上的头面人物,黑道上的消息也大半是在他这里交换的。能用他几间雅阁谈生意的人,都是苏无骄还看得入眼的人,舒十七就是其中之一。
靠桌的一侧,舒十七摇着纸扇,和一个黑衣人并排而坐。
阿莲,舒十七扭头看看黑衣人,你真的要见那计公子?
黑衣人头上一顶范阳斗笠,垂下的黑纱遮住了面目,面纱后传出了叶莲的声音:能有三百两银子也是好的,每月给蓉蓉合药,少说也得三四十两银子。我还想存一点给她将来做嫁妆
舒十七的眼中有诧异的神色,他凝视叶莲半晌,忽然弯下腰大笑了起来。叶莲初而惊诧,进而愤怒:你笑什么?
阿莲,舒十七一边笑,一边扶着桌子摇了摇头,你这一身装束真是有趣。叶莲终于明白他是笑自己的衣衫,一时恼怒,不由自主扬起手掌,反手一挥要去打他。哎哟,舒十七侧身闪过。此时门帘哗啦一声,却是计明康到了。计明康看着他们两人,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舒十七闪避的姿势还未变,叶莲的拳头也停在了半空。
计公子,舒十七正了正衣衫,随口道,这是在下的一位内眷,不必回避,请坐。计明康战战兢兢地坐下,作揖道:那桩事情
不妨。舒十七饮了一口茶,在下只是想知道那桩事情的原委。虽然在下做的不是正当买卖,但是自有规矩,不知究竟的生意,素来不接。
计明康微有诧异的神色,却不敢违逆舒十七的意思,于是拱了拱手,喏喏道:那还是去年端午,我是看龙舟的时候遇见了翠翠
听他缓缓道来,舒十七略有不耐烦的神情,叶莲却动也不动,听得颇为仔细。龙舟一别,数月相思,公子竟是痴情的人!叶莲忽然低声道。她运功压声,听起来如男子一般。只是一句痴情,她说来颇有叹息的意味,没有舒十七那种戏谑的语气。
我本来已经准备迎娶翠翠,可是我爹娘他们计明康说到这里,眼泪已经悄悄落了下来。舒十七看在眼里,两条长眉一挑,低低地哼了一声。叶莲微微点头:空有姻缘之情,没有姻缘之命,怪不得公子。
有缘无份也是常事,舒十七终于耐不住性子了,依在下看来,公子还是珍惜身体,早觅良缘为好。过去的事情,还记它做什么?桌子底下,叶莲的手忽然伸过来,死死抓住他的手按在了他自己的膝盖上,用的竟是真力。舒十七手上疼痛,却忍住没有出声,只是无奈地笑笑,扭头看了叶莲一眼。
舒大侠,计明康忽然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倒退三步,掀起袍子的前摆跪了下去,如果您不答应仗义援手,请容小生在此长跪不起!舒十七一抖折扇,低声喝道:你我谈的是生意,计公子说到一半,他却说不下去了,因为叶莲在他手上的力道又加了几分。
舒大侠,翠翠已经死了,计明康嚎啕一声,连连叩首,我也没什么好活的了。您开恩让我大仇得报,小生纵是出家做和尚,也要为舒大侠您一辈子念佛祈福,您可怜小生这个可怜人吧!
计公子,叶莲依旧压着声音道,这个买卖,我代我们舒公子接了,你回去等消息吧。一个月内,必有回复。计明康愣在那里,舒十七却醒过神来,急道:可是三百两的酬金未免
三百两已经足够!公子请节哀,这桩生意,我们接定了!叶莲五指上的力道穿透了舒十七的劳宫穴,让他全身酸软得说不出话来。
多谢大侠,多谢大侠!计明康擦擦眼泪,千恩万谢地去了。
舒十七苦笑:三百两银子杀慕容涛,我今次是连本也亏尽了。你难道就只知道银子?叶莲猛地掀起面纱对着舒十七,目光逼人。
舒十七鼻子里哼了一声,摇头道:天下的不平事,难道我们都管得了?我们又不是捕快。我们以此为生,谁出得起钱就为谁做事。
难道没有钱的就该受屈么?
阿莲,舒十七皱眉道,你只是杀手,无辜的人命你手上也有不少;我是个中间人,我做成的黑心买卖更是不计其数。难道你忘记了么?叶莲身子颤了颤,松开了舒十七的手,愣了愣,轻轻垂下头去:算我求你一次,接下这单生意罢。我帮他去杀慕容涛,三成银子的抽头,一分也不会少了你的。舒十七看着她,没有回答。叶莲低下头不看他,过了很久,她才听见雅阁门口的帘子哗啦一声。唉,客人我都让你见了,你要怎么样我也拦不住舒十七扔下这句话下楼去了。
楼下才是寻常的雅阁,再往下就是普通的座位,正当午时,喝酒的人吆五喝六,舒十七心里烦闷,皱着眉头抖了抖扇子。
十七。
哦?苏爷?听见两个铁球撞击的声音,舒十七已经知道来人是谁。转过身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转着铁球,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今天有空,去我那里坐坐?
好啊,舒十七笑笑,随当年中间人的龙头苏无骄进了他的谦意馆。
房间是星风酒楼最好的房间,两扇窗户朝阳,阳光暖软。屋子里却颇简洁,不过是墙上的名家山水一幅,墙角的桃花一枝。中间一张小桌上,有一副棋子。
近来生意如何?苏无骄笑问。
时局太平,大生意越来越少,一些小打小闹,我又懒得用心。
前些天听说同道中人都叫你袖里生杀了。自你出道,抢了不少人的生意,你却还是不满足的样子。苏无骄笑着捋了捋花白的胡子。
那是苏爷的包容,否则我怕连命都没有了。舒十七为苏无骄斟上茶,语气更加谦恭。
莫说这个,你是个人才,就是没有我,也能出头。苏无骄说得坦然。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上天。道上你争我斗,没有几个知心朋友,谁也混不下去。舒十七叹道,人情人情,不过是彼此照应,自己可以过得容易些,哪里又真的有情?
所以说你聪明,我是四十岁上才明白这个道理。苏无骄话头一转,去杀慕容涛的事情如何?他在道上有几个兄弟,只怕会对你不利。
苏老莫不是在那间屋子里装了窃听的机关?舒十七苦笑,这些生意上的事情没一个能瞒过你老人家。
我洗手多年了,只是有时候听听解馋。苏无骄大笑。
只要去杀慕容涛的人足够隐蔽,谅他那些狗肉朋友也查不出来。道上的消息,恐怕没有什么能瞒过我和苏老吧?
其实那是小事。我只奇怪你怎么把客人拉来见了刀手,刀手联络上了客人,我们做中间人的还怎么赚银子?苏无骄说的刀手乃是黑道上杀手的代语。
舒十七苦笑着摇头:不过三百两银子,最多抽九十两,那点小钱我不在乎,只是经不住那刀手缠我。
想不到峨眉的高足也成了你手中的刀手,苏无骄微微叹息,不是今天偷听,我还不敢相信道上的传闻。
您知道叶莲?
知道,两年前武当游世杰迷恋峨眉派掌门师姐的事情传扬了好一阵子,却想不到是这个结局。
舒十七默然,而后摇头轻笑道:两年前那丫头才十八岁,就给游世杰弄得失了身,还怀上了孩子。那丫头心软,拼命要把孩子生下来,若不是如此,眉玉师太也不一定会把她逐出师门。
现在老了,我也明白常人对儿女的不舍之情,倒是怪不得她。后来游世杰莫名其妙地死在秦淮河,莫非是她下的手?苏无骄叹一声,听说游世杰后来死也不认孩子是他的,又在武当七老面前咬定是叶姑娘性情淫荡,和其他男子私通生的孩子。
原来苏老也有不知道的事情,那丫头哪有那么狠的心?舒十七咧嘴笑了笑,又呆了呆,她现在还想着找那个杀游世杰的人为他报仇呢。女人蠢起来,真是想也想不到的。
那杀游世杰的人?
江南漕帮和游世杰结了梁子,那时候出三千两银子找的我。我请人在秦淮河的妓院杀了他。舒十七笑道,他生性风流,也算死得其所。
可那叶姑娘为什么做了你的刀手呢?我们这条道上的人,罕有她那样的身手。苏无骄不解道。
她有个女儿,天生的体虚。她千方百计问莫不屈讨了张药方,却是用高丽人参合的大丸子,一剂药得上百两银子,一年四季吃个不停。她是个孤儿,除了一身武功,又有什么办法赚钱救女儿?
苏无骄闻言也是黯然:可怜,原本也是规矩的闺女。
舒十七却哼一声笑道:若是天下人都规矩,你我还赚什么银子?
也是,苏无骄也笑了起来,如此说,你帮漕帮杀游世杰,也算是一桩善举。我们这条道上的人,虽然只认钱财,可是善举也做恶事也为,好歹对得起神明。
舒十七低头喝茶,却忽然大笑了起来。
十七你大笑,想必是又抓住了我的把柄。苏无骄也不恼,笑道。
我笑我们这一行里,多半是已经黑了心肠,只认一个钱字。苏老果真是老了,居然知道还有神明。
说得是,我老了,不复当年意气,苏无骄叹息,随即也是大笑,来,下一局如何?
舒十七摇头:午后我要去见个人,有一笔大买卖。
午后,大相国寺。
舒十七在寺外买了两炷香,一挂银箔,就近在香炉里化了,然后停在香炉前,一个劲地仰望着高大的菩萨。有个和尚好利,以为他有心事,急忙凑上来道:公子可要测一测流年?
流年?舒十七反问道。
测姻缘,测吉凶,测流年,小寺香火还算旺盛,就是因为卦测得准。
那,就测一卦姻缘。舒十七笑道。
竹签子抖了出来,和尚看了,脸色却有些尴尬。
尽管直说,舒十七道,我是不信的,纵使下下签也无妨。
不是下下签,和尚却也老实,此签说的是最初施主或者有所乱,后面还是好的。
乱都乱了,哪里好得起来?舒十七大笑。
和尚去了,一个高大的人却忽然出现在舒十七背后。
这位兄台,舒十七看着地下的影子,低声道,既然不是烧香,莫非是来杀人的?
在下陈方鹤,高大的人凑上前道,前年曾和公子做过一笔买卖,想必公子还记得。
等候阁下很久了。
陈方鹤戴着一顶逍遥巾,穿一身绿袍,虽是儒生的装束,却实在没有儒生的气质。他点了一炷香,做出合十的样子,低声道:舒公子那单章台御史的买卖在下早有耳闻,公子如还没有合适的人选,可否交给在下?
五百两黄金,足足折了七千两银子,好大的生意,在下不得不小心。舒十七也做合十许愿的样子,嘴唇微微张合。
如果公子愿意交给在下,七千两银子,舒公子可以抽四成。
章台御史的案子,可是要惊动朝廷的,到时各地的捕快都动起来,我担的风险可不小。六成!
公子,陈方鹤作色道,公子未免贪心了些!
只是戏言,我还要打点各处。舒十七比了个五的手势,再不说话了。
四成五?
五成!否则在下另请高明!
好!五成就五成!舒十七果然心狠。陈方鹤狠了狠心,咬牙说道。
可是舒十七竟然没有回答,陈方鹤不解地看向他,却见他已不再故作许愿,却愣愣地看着远处的一株银杏树。名动开封的舒十七可是从来不一边谈生意一边走神的,于是陈方鹤也好奇地把目光转了过去。只见一个白色长衫的书生扭了脚,正蹙着眉头,抚着脚腕坐在银杏树下。一个白色衣裙的女子恰好路过,关切地凑了上去。
陈方鹤道:那不是计家的三公子计明康么?舒十七没有回答。陈方鹤也不知道舒十七在看什么,计明康分明没有什么可看,那么只能是看那女子,可舒十七又分明是只贪钱不好色的人。况且那个女子虽然美丽,却憔悴了些
公子,那女子轻声道,公子是扭了脚么?计明康听她声音美妙,急忙抬起头来,看见一双清澈动人的眼睛正关切地看着他。
不妨事,不妨事,小生来为一位过世的朋友祈福,一时伤心扭了脚腕,一时半会就好了。计明康忽然有些头晕目眩。那女子衣着清雅,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却如此慰问于他,任谁都不会无动于衷。
脚扭伤了,无法走路,公子又未带仆从,不如我找人送公子去看大夫吧。女子见计明康盯着自己看,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去。
那不好吧?
治伤要紧女子说着离开了。不久,她带着几个大相国寺的雇工回来了。雇工们按照女子的吩咐,用竹竿和绳子扎了一乘凉轿,就这样抬着计明康离开了。女子陪着走在凉轿旁边,计明康红着脸低声道谢道:有劳姑娘,有劳姑娘。小生纵然粉了身躯,也无法报答姑娘的厚意。
舒公子。陈方鹤拍着舒十七的肩膀道。舒十七忽然清醒过来,他指着那女子和计明康远去的背影,愣愣地道:你说,一个刀手焉能像这样?陈方鹤看着他极想笑却又笑不出的神色,不禁大惊。他和舒十七打过十几次交道,素来淡雅高洁如菊花一样的舒十七从未如此失态过。
当时,我差点以为我看花了眼,舒十七笑道。
这姑娘当年被游世杰侮辱,想必是心里旧情还未了,看见计明康是个痴情人,所以感动吧?苏无骄叹息道。
那也不必跟着去偷看他吧?而且她近日竟是三天两头地去大相国寺,计明康也天天去祈福占卜。舒十七苦笑,一个是杀手,一个是主顾,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毕竟年轻,女子的心事,你还是不懂。苏无骄沉思道。
我不懂不要紧,只怕露了风声出去,官府查到我的头上。
苏无骄想了想,摇头道:不会,叶姑娘好歹已经二十岁,纵然可怜计明康的痴情,也不会蠢到泄露道上的事情,何况暴露了身份,对她也不好。他又调笑道,你对女子素来不关心,现在竟对她的事情如此上心,莫不是想妻室了?
舒十七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听说苏老有女年方十七,正待字闺中,难道是想许给在下为妻?苏无骄摇头:许不得,许不得。我生的那帮拙劣子孙,没半个比得上你。若是招赘你进我们苏家,只怕过些年这星风楼就要姓舒了。那,在下就不和苏老的子孙争家产了。舒十七站起身,我得去看看阿莲。做我们这一行的就如砌墙,诸方都要抹匀,否则就是大祸。
苏无骄点头:如果真的抹不匀,不如扔了她,不要让祸害上身。
舒十七凛然。他愣了一愣,长揖道:多谢苏老教诲。
黑记面馆一到夜里就静得吓人。有钱的人都去大酒楼里寻欢作乐了,而没钱的人都回家睡觉准备明日的劳作了,极少有人照顾这小面馆的生意。苦啊!黑小三咕哝了一声,给舒十七上了雪菜熏肉面。不苦不苦,舒十七笑道,不勉强自己做不想做的事情,就是不苦。客官说什么?黑小三不解道。我只是喝醉了,舒十七笑。
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面馆的门口。叶莲白衣长袖,默默地看着舒十七一面吹气,一面大口地吞着面条。
客人,还是阳春面么?黑小三见是熟悉的客人,粗声粗气地问道。可是转眼,他发现熟悉的客人好似有些变化了,变得娇柔水嫩起来。一张苍白的脸蛋透出了粉色,一双小手纤纤如玉,连那一头乌发也光润起来。三千青丝垂下,一瀑流水也似。
十七,你找我有事?叶莲坐在舒十七身旁。
哦,阿莲啊,舒十七这才发现叶莲的到来,他歉意地笑道,喝多了些,多了些。人生难得几回醉啊。
有什么事情快说,我还要回家照顾蓉蓉。叶莲催促着。
坐,等我吃些面,舒十七无奈地说道,今天在梳香苑,好吃好喝却没有饭,饿得我几次想出去买个烧饼。
你既然不想去,何必又老往梳香苑那种地方跑?
为了赚钱,刀山火海都得去。舒十七笑道,今天做成一笔大买卖,是知府请他的师爷代为在梳香苑设宴,我想推也推不掉,何况无数美娇娘,怎么愿意推辞?
那就不要抱怨!叶莲冷笑道,你们男人,多半是占了便宜又卖乖。
我又不是抱怨姑娘们不温柔,舒十七酒醉中调笑起来,我只是抱怨她们逼人喝酒太凶了。不过要是个个冷得和你一样,纵然想亲近也不敢,就更吓人了。
不要把我和那帮贱人比!叶莲大怒,一手将舒十七的面碗挥上了墙。
别喊别喊。舒十七浑浑噩噩凑上去捂叶莲的嘴巴。叶莲顿时有了怒意,低声喝道:你若是没有什么话说,我现在就走了。
我只是舒十七欲言又止,我只是唉,你还是检点一些罢!叶莲愣住了,而后她一掌抽向舒十七的脸:你说什么?
脸上印着叶莲的掌印,舒十七无奈地笑笑:喝酒误事,话都说不清楚了。我只是说,你和那个计明康公子之间不过是一场交易,他出钱,你办事。如果你真的对他动情,只怕对谁都不好。
谁对他动情?叶莲忍不住喊起来,末了声音却低了下去。
舒十七摇头:看看,连说话都不理直气壮了罢。一本册子扔在了叶莲面前。叶莲犹豫地拿起那本小册子,却见上面写着:五月十三午时,大相国寺;五月十四辰时,星风楼;五月十六未时,西城门
你何时见过那计公子,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何必隐瞒?舒十七笑道。
你!你监视我的举动?
舒十七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做我们这一行的,最要紧的就是不能动情。动了心,就守不住自己,也难免泄露秘密。你自己冒险不要紧,可是你莫要连累我们这一行的老少!
舒十七压低了声音厉声道:计明康死了就死了,他要投河上吊让他去!天下可怜人不止他一个,难道你个个都要怜悯?官府要是跟着你查上了我们怎么办?我只是赚钱,犯不上为你动了春心就丢掉小命!叶莲呆住了,看着舒十七恶狠狠地看着她。忽然,她又一个嘴巴抽向舒十七的脸。这一次,舒十七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声吼道:凶什么?莫要以为我纵容你,便不知好歹了!
我我没有动心!叶莲使劲摇头道,我只是有点可怜他罢了,你你又凶什么?舒十七看着叶莲的眼泪缓缓流下来,顿时慌了,在自己衣襟上擦了擦手,苦笑着摇头道:不能喝酒,一喝酒,本相都露出来了。他递给叶莲一杯酒,上好的石酿春,喝一杯压惊吧。
叶莲一边流泪,一边把酒杯抢到了手,一口就喝干了。舒十七接着倒满,叶莲就接着喝,一直到她也摇摇晃晃地像要睡过去。
你你们这些人只知道赚钱,你们知道什么?叶莲捧着舒十七给她倒的酒哭道,你们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可怜?你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死了是什么感觉?你就知道赚钱,你从来不想别人心里想的,你眼里多一分银子也是好的!是不是?
是!舒十七笑道,多一分银子比少一分银子好!
你们都是只知道赚钱的畜生!叶莲又喊又叫,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美得艳丽而伤心。
等你要用一分银子来买命的时候!你就知道一分银子也是好的!舒十七不服气地大喊道。旁边的黑小三吓得不敢出声。
叶莲终于说不出什么了,她只是趴在胳膊上流泪。
想你的杰哥哥啊?舒十七冷笑道,他已经死了,别妄想了。
叶莲却不回答他,只是一个劲哭。
别哭了,一个刀手,怎么哭得像小女孩一样?舒十七摸了条丝帕去给她擦眼泪。
不要碰我。叶莲低声说。
舒十七愣了一下,然后他起身笑道:好罢,我不碰你,我也不能送你回家了。你好自为之,不要把我给害了。他跌跌撞撞往面馆外面走,手中修指甲的银刀叮的落地。舒十七苦笑,摇头道:唉,抽时间来看她,只能是白费心思,改不了的傻啊!
第三章 花凋
丝竹歌舞,窖藏多年的好酒,乖巧娇媚的梳香苑姑娘舒十七摇摇晃晃在群芳之间,一双眼睛迷蒙得看不清楚。十七,那叶姑娘还是旧习难改么?同席的苏无骄却还清醒。唉,舒十七挥挥手道,哪里改得了?还当计明康是块宝呢。
舒十七身边是梳香苑最红的姑娘荔香。此时她一面把酒杯凑到舒十七的嘴角边,一面把他抱在怀里,有心无心用丰满的胸脯蹭他的脸。她一身粉红色的轻纱透得能看见里面的小衣和粉臂,好不容易穿出来,就是为了留下开封有名的舒公子。暗地里谁都知道舒公子是开封黑道上有名的人物,靠上了他,青楼女子怕是不会吃亏了。
苏无骄叹息道:早就劝你,当断则断。不想愧对神明啊。舒十七大笑着敷衍。莫谈扫兴的事情。陈方鹤举酒道。他是今日的东道,半个月前,章台御史在自家的宅院里被刺,五百两黄金就有一半到了他手里,他自然不会忘记自己的财神爷。有理,喝个痛快!舒十七也举起酒盏。
苏无骄微微有些不悦,舒十七的举动失于检点了。虽然他是黑道上有名的中间人,即使醉酒也不会把道上的秘密说出去,可是苏无骄还是觉得轻易喝醉是大忌。
荔香斟上温热的竹叶青,风情万种地送到舒十七唇边,她身上一股香气直让人昏昏欲睡。舒十七接下了酒盏,大笑道: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他用小晏的词句挑逗荔香。荔香虽是久经风月的人,却还是羞红了脸。当日熊灿花银子请歌女,却请舒十七坐镇,看中的就是他的风流,如今他一首花间小词,就让梳香苑的红姑娘有些不能自已了。
楼下一个小戏台上,正唱着《白蛇传》一幕。梳香苑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不但有美女如玉,而且有各色小戏,都用的是少女。寻常班子里,不但许仙是男子,白蛇和小青也是男旦扮的。可是梳香苑里,不但白蛇小青是绝色,连许仙也是少有的佳人。
此时一曲《白蛇传》已经到了《断桥》一折。扮演白蛇的姑娘一边秋波流淌,一边凄婉地唱道:想当日与许郎雨中相遇,也曾路过此桥。如今桥未断,素贞我却已柔肠寸断这一折是白蛇脱困以后回到断桥,回想当年大雨中赠给许仙四十八骨紫竹伞定下了情缘。那扮演白蛇的姑娘也是为了逗起客人的兴趣,唱得分外凄惨,在戏台上一个旋转,轻薄的白衣下露出粉嫩的肌肤。此举倒是赢得了一片欢呼。
苏无骄微微摇头:声色犬马。陈方鹤为人阴沉,只低声道:一帮庸人。舒十七笑道:许仙那种小白脸,就该杀了才是!苏无骄悚然动容,却听见舒十七继续说道,可惜我们一介书生,也是没有办法的。
苏无骄满意地捋了捋胡子:究竟是黑道上的大才,酒醉的时候说话都滴水不漏。
荔香看舒十七笑得开心,想必这儒雅的客人有些动兴了,急忙把他搂在怀里,一面摸着他的脸庞低声撒娇,一面把胸脯贴近他蹭来蹭去,软玉温香,柔情无边。舒十七只见眼前一张娇滴滴的脸蛋,不由一把搂住了荔香。荔香只假意挣扎了几下,就此倒在了他怀里。老鸨,陈方鹤见势道,这位荔香姑娘,今晚我们包下了。
此时舒十七抱着荔香温软的身子,眼前却是荔香背后的窗户,窗下就是开封城有名的朱雀大道。静悄悄的大道上,似乎正有两个人搀扶着走过。舒十七使劲揉了揉眼睛,再想看清那白衣的女子和白衣的书生时,眼前已经是空荡荡的一片,也不知道是一时的幻觉还是真的看见了什么。见鬼。舒十七低声道。
公子说什么?荔香看舒十七竟然没有动情,急忙全身凑上去,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你们看,他俩儿像不像在演《白蛇传》?舒十七笑问道。陈方鹤和苏无骄都是茫然不知其所云。
猛回头避雨处风景依然台上的白蛇一句低唱。
舒十七躺在荔香的怀里睡着了。
早晨醒来时,外面是淅沥沥的雨声。仔细看去,眼前是一抹粉色的轻纱,而面颊边一片温软。舒十七此时才发现他就躺在荔香的怀里睡了一夜。舒公子,荔香见他醒来,急忙娇媚地笑着,苏老和陈大官人半个时辰前就回去了。奴家服侍公子睡觉,还坐在这里不敢动呢。喔,舒十七起身,看着周身的衣衫还是整齐的,于是微微点头。他虽然不怕醉后和荔香有什么苟且,可是以他的习惯,素来不喜欢和任何人有瓜葛。舒公子好生的无情!荔香作出羞答答的样子垂下头去。未必无情,未必无情,以后有的是机会。舒十七大笑着下楼去了。
旁边的龟奴很有眼色,急忙给舒十七递上一柄紫竹伞,却是昨天晚上许仙手里的家伙。舒十七笑道:且等等白蛇,看她来不来。
雨丝中的开封城一片朦胧,千万条水线连着天地,春雨柔和得像一个乖乖的小女孩儿,却又有点倔强,总是不肯停。于是整个开封城湿润了。孩子们见下雨,兴高采烈地骑着竹马,在雨中跳来跳去。竹马高高跳跳,我骑竹马高高男孩一个劲地唱。女孩不骑竹马,只是笑着躲他。
白衣女子正在梳香苑的屋檐下避雨。龟奴们颇为尴尬,既不好请她进来,又不好请她出去。
阿莲?舒十七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你家在西城,这么早就跑到这里来了?白衣女子惊奇地抬头看着舒十七,正是阿莲。她愣了一刻,脸蛋忽然红了。那是一种与酒色不同的嫣红,红得柔嫩而羞涩,就像流水桃花那样的淡而红。舒十七恍然大悟,低声道:你是在计家过的夜?叶莲的脸色几乎透出血来:计家过的夜又怎样?你不是也在梳香苑过夜的么?舒十七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随即笑道,我在梳香苑过夜,你就要在计家过夜么?我和你没什么关系罢?叶莲答不出,只好深深地垂下头。
你好像胖了,舒十七悄声道,脸色也红润起来了,漂亮了。说着,舒十七伸手到叶莲脸上按了一下,一按一个白色的手指印子,可是很快又被嫣红遮蔽了。叶莲脸上露出愤怒的神色,猛地扭头看着舒十七。可是舒十七只是淡淡地笑着,好象酒还没醒似的。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容里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让叶莲又回过头去,任他轻轻按着自己的脸蛋。
女人还是不能太孤单,我送你回家吧。舒十七说。
不,不必劳动你了,叶莲支吾着说道,不过你能不能把伞借给我用一下?
为什么?
他他在陈夫子家读书,这时候恐怕没有带伞呢。红着脸,叶莲结结巴巴说完了这一句。
舒十七愣住了,随即轻轻一笑,把那柄四十八骨的紫竹伞递到了叶莲手里:还真像呢。
像什么?叶莲有些茫然,又有些忐忑不安。没等舒十七回答,她就心急地举着伞跑了。舒十七低低地说了一句:像白蛇。随即冲跑远的叶莲喊:只是切不可露了消息出去。
白色的衣裙融在透明的雨丝中,那个纤纤的影子好像在跳舞。
八月十五,黄昏时候,舒十七静静地靠在那栋三进三出的小院子外。里面是哗啦哗啦的水声,偶尔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蓉蓉不要动,妈妈给你洗干净。天边的火烧云当真红得像火,时而幻化成狮子,时而幻化成猛虎,围绕着一轮红日,变幻莫测。可是疲惫的阳光却长不了狮子老虎的精神,渐渐的,狮子老虎消失了,只剩下些寂寞流淌的云丝。地上舒十七的影子越拉越长,他忽然喊道:阿莲,你洗好了没有?
等一等,不许偷看!屋子里叶莲的声音颇为严厉。
哼,舒十七冷笑,以为自己是谁?
许久,叶莲一身夜行黑衣,出现在舒十七的面前。一把飘扬的长发用黑色的绸子束起来,更添了几分英武。
舒十七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不错,你的腰很细,穿起夜行衣别有不同。叶莲愤怒地捏住了腰间的长剑,可是又忍住了,舒十七看在她身上的眼神并不讨厌,她也知道舒十七素来不是好色的人。
慕容涛的鸳鸯双剑,快在右手,尤其是左右合璧的一招杀手,要千万小心。
知道了。
以你的武功,对付他还是不成问题,舒十七道,只是我们这一行贵在小心,小心驶得万年船。
我记住了。
今天你却听话。舒十七奇道。
你也是好心,叶莲微微地笑,笑起来有一种特别柔婉的风姿,除了那一百五十两定金,剩下的一百五十两里我还有六十两,你不必给我了,算我谢你的。这些年你帮助我不少,我心里知道。
舒十七愣了一下,而后笑道:好说,我也是为了积德。可是你没有银子,蓉蓉的病怎么办?
我把房子卖了,叶莲说,卖了七百两,我要带蓉蓉去关外。
关外?
听说关外人参很便宜,合药也便宜。叶莲说,我可以在那边嫁一个采参的人,听说那里的人不讲究。
不讲究?舒十七苦笑,那个计公子呢?
残花败柳,还希望人家富贵公子能珍惜么?我只当做是偶然相遇。叶莲苦笑,你即使不提醒我,我也不会说的。
我就是太小心,嘴于是也贱了。舒十七低声道。
这些年,多谢你,我们娘儿俩才能活下来。
舒十七靠在墙壁上,垂下头去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出声。风在两人间静静地吹,影子越发长了。
我要走了,夜快黑了。伞还给你,他在上面画了一朵紫鹃花谢我,他是个雅致的人儿你不要介意。
阿莲舒十七抬起头,眼前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小院落,叶莲已经走了。
棋盘上的黑子已经脱困而去,白子岌岌可危地守着一方角落。苏无骄无奈地说道:棋艺你还是高一筹。今天你下得虽然慢,每一步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狠。舒十七低声笑道,别以为我心中有事就可以乘虚而入啊。
心中有事?苏无骄眼皮一翻,说出来听听。
苏老探听人事的习惯还是改不了,其实我只是有点担心而已。阿莲今晚去刺杀慕容涛,我不知道她究竟有几成胜算。
苏无骄摆摆手道:十成罢。若不是十成胜算,你这个小狐狸又怎么放心让她去刺杀?
按理说峨眉的回风舞柳剑是慕容涛的鸳鸯蝴蝶剑所不能比的,尤其是最后封卷一剑,足以震慑天下,舒十七皱了皱眉头,可是最近那丫头举止怪异,我不得不分外小心。
剑术修为上,高一筹就是高一筹,不是区区一点运气可以逆转的,不必担心。
苏老,你说人是不是无情好?
苏无骄抬起头来,苦笑道:这个问题好生难为人。
我一向以为,生意就是生意,断不该和私情扯上联系,可是那丫头对计明康一片情意,我却是劝都劝不回来。
不知道,沉思良久,苏无骄道,真的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以为无情好,可后来老了,娶了婆娘,又觉得年轻的时候没个婆娘其实也是很寂寞的。要我再抛下子女去闯江湖,打死我也不干了。
确是个难题。舒十七笑道。他忽然起身道:少欠奉陪,我还是得去抹抹泥灰,免得我这扇墙塌下来。
苏无骄犹豫了一下,终还是道:十七,我总琢磨着,你对叶姑娘好像太牵挂了一点,你是不是
唉,我们这行,面面都要抹到,否则是性命之忧,不得已啊舒十七急急地接过话头,话音一落,人已消失不见。素来不见他有武功,可今次消失之快,连苏无骄也看不清楚。
慕容涛一脸冷汗,战栗着跪倒在黑衣女子的面前。往日他自负鸳鸯蝴蝶剑法天下少有敌手,可是在这个女子回风吹柳一样的柔剑下,他的剑法根本施展不出来。
女子一柄银剑架在他脖子上,厉声喝道:翠翠姑娘是不是你这个淫贼害死的?
是是小的该死,侠女饶命啊!慕容涛也是江湖上混的行家,急忙叩首道。
我叫你知道作恶多端的下场!你以为强逼就能让别人看上你么?妄想吧!我叫你知道什么叫两情相悦!什么叫生死不渝!女子毫无饶他性命的打算,怒叱着一剑劈落。
只有赌上了!慕容涛心念一闪,在女子银剑落下的瞬间,他抖出袖里的一双匕首,一面闪开剑刃,一面刺向女子的胸口。女子显然没有料到慕容涛身藏短刀,一个躲闪不及,剑刃擦着他的头皮划过。慕容涛心下大喜,一对匕首更不留情。就要刺到那女子丰隆的胸脯了,慕容涛暗自惋惜,那么娇美诱人的身子,怎么竟是个刺客呢?要是落到他的手里,不又有一片好风景?可他毕竟是老江湖,知道这女子不能留,于是一双匕首毫不留情地刺了下去。手碰到女子胸脯的时候,慕容涛甚至觉得颇为快意,于是他恶狠狠地拧转了刀刃,让女子胸膛中艳红的血直喷到他脸上。
这时候,他看见了刺破光阴的银华。就在他恨不得埋首在女子胸口的时候,那一点银华钻透了他的头颅,狠狠地将他的记忆钉在了那个瞬间。
夜来大风雨。
计明康在星风酒楼上哆嗦着等待消息,整个酒楼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觉得很恐惧,他甚至想逃跑。也许家里,那个温柔的女子还在等他,迎接他的会是温柔的怀抱。
此时,一道银色的闪电照亮天空,淡雅如菊的舒公子已默默地站在了他面前。舒十七那身永远飘逸的青衫已经湿透了,长发湿漉漉地垂下来,遮住了面孔。他默默地把一个白布包袱放在了桌上:慕容涛的人头,计公子,我们两清了!风忽地一转,舒十七已经消失在楼梯口。
舒大侠,剩下的一百五十两计明康喊,却再没有人回答。
开封有名的武教头慕容涛死了,被一柄银色的小刀钻破了太阳穴。开封府查了三年,最终放弃了。
第四章 相濡
春日,一个好天气,微风悠悠。
最著名的朱雀大道上,星风酒楼。一个白衣的中年书生满意地呷了一口清茶。新到的龙井分外芳香,入口虽苦,却是润喉润舌的好东西。小二,添水。他喊道。
小二没有来,书生却感到身后有人站着。他猛地回头,只见青衫的公子正手持折扇,微微扇动。一张英挺的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只那眼神,还是淡雅如菊。他脸色苍白,他已经三年没有见到这可怕的江湖人物了:舒舒大侠!
计公子近来可好?舒十七掸掸袍子坐下,含笑问道。
好好
忽忽又是三年,人生一如潮水。舒十七笑,略带风霜。
小生,计明康忽然发现自己久已不用这个称呼了,急忙改口道,在下去年依父命娶了绸缎庄的三小姐,已经有了孩儿,目前生活还如意。
喔?已经有了麟儿?舒十七淡淡说道,恭喜公子了。
计明康忽然觉得不妥,急忙拧转话题道:大侠近来可好?
托福,一切平安。舒十七道,不知那桩事情后来了结得如何?
计明康心里颇为不满他又提起旧事,急忙接口道:往事如烟,年轻的时候荒唐,现在都快忘记了。其实他对于翠翠确实已经记忆不深,可是对于后来遇见的那个白衣女子,却依然念念不忘。他现在的妻子虽然出生在富贵之家,读书却很少,容貌也只是中等。他不时怀念起当年那个白衣女子,想起那一朝的欢娱。他深恨自己不能挽留住那女子,眼下也好享尽齐人之福。毕竟那女子的美貌温存。和自己正妻的富贵都是他不愿抛弃的。
忘记了?舒十七翻起了眼睛。
呵呵,计明康脸色苍白,敷衍道,年轻的时候荒唐,为了一点点女色不顾王法,想来真是滑稽。现在小生安分守法,再也不敢做为非作歹的勾当了。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
过去?舒十七摇头轻笑。忽然,他的脸色变了,变得异常暴戾而残忍。计明康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舒十七狞笑着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推到了墙壁上,一股巨大的力量使得他说不出话来。
忘记?舒十七冷笑,原来计公子都忘记了那个傻瓜!
酒楼上的客人恐惧地看着青衣公子把白衣书生掐得几乎要晕过去。最后,舒十七松开了计明康:你还欠我一百五十两银子呢,算十分利,每年还我一百五十两!否则,他凑近计明康的耳边道,我随时都能掐死你!
众人心惊胆战地看着青衣公子摇着折扇下楼去了。门口,一个拄着龙头拐杖的老者拦住了舒十七,他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有一丝快意:十七,好久不见了。
苏老?舒十七诧异地看着面前须发雪白的老人,苏无骄已经老了。
难得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家伙。
这两年洗手不做黑道,去长白山贩了点药材赚钱,对您是缺了礼数。舒十七拱手歉然道。
苏无骄摇头:唉,哪能老拉你和我老头子下棋?见到你也就欣慰了。
星风楼现在客人怎么少了?以前一直是满座的。
唉,子孙不争气,把好好的家业弄得一团糟。苏无骄叹气,早知道不如招你作了女婿,我也算老有所托了。都是当年愚昧啊。
苏老不必如此。舒十七摇头,当时当事,总以为自己做的是对的,天下人都是如此。三十岁说二十岁的不是,四十岁说三十岁的不是。当年我和您下棋,还不是大言不惭地说道上的规矩吗,那才是真的愚昧呢。
十七,你长大了,苏无骄道,今后还在开封住么?时常来跟我聊天喝茶吧,我有点上好的碧螺春。
我已在西城买了个三进三出的小院子,以后还要常讨苏老的茶喝。
那就好,就好。苏无骄喘着气笑开了。
旁边的伙计把一个睡着的小女孩抱给了舒十七,不过五六岁大小,粉嫩得和一个小面人一样。
你的?苏无骄问道。
我的。舒十七抱着女孩子,轻轻拍着她的背,笑了。
门外一声惊雷,雨刷刷地洗刷着朱雀古道。
竟下雨了?舒十七道,可惜没带伞。
这里有把老伞,我还常用,挺不错的,苏无骄示意伙计把一把紫竹伞给了舒十七,就是上面给画了朵紫鹃花,有点女人气,也不知道是什么年月留下的了。
是么?舒十七撑开伞,四十八骨的紫竹伞,蒙着青纸,是江南苏州造的样式。
多谢,有空下一局。
不过一百两银子一局可是赌不起了。苏无骄摇头道。
舒十七笑着出了门去,还轻轻拍着怀里的女孩儿。小女骇也顽皮,被舒十七抱在怀里,揉揉眼睛醒了,立时就拿两只小手去扯舒十七的脸。舒十七笑笑,任她扯得高兴,将一把四十八骨的紫竹伞遮在了她头顶。
舒十七青衫一卷,在雨中缓缓行去。小女骇扯了他一会,却又有点困,趴在他肩头倦倦地想要睡觉。舒十七低头看看她桃瓣一样吹弹可破的脸蛋,又抬头看无数的雨丝沙沙地抚摩着紫竹伞,连绘的那朵紫鹃花都在雨意中朦胧成了一团空幻。
舒叔叔,我们回家吃粽子吧。小女骇把两只小手环着舒十七的脖子,噘着小嘴说。愣在雨里的舒十七醒过神来,急忙笑道:好啊,回家吃粽子去。蓉蓉喜欢吃红枣的么?
不干,我要吃豆沙的。
好好好,豆沙的,让赵奶奶帮你做
朱雀大道还是旧时的格局,西边的星风楼,东边的梳香苑。没有带伞的行人们纷纷在梳香苑宽大的屋檐下避雨。梳香苑上的姑娘还在唱:猛回头避雨处风景依然
舒十七拍了拍小女骇的背:蓉蓉,舒叔叔这个名字太拗口了,以后你叫我爸爸好不好?
唔。小女骇倦倦地答应着。
一片蒙蒙的细雨,一大一小的身影在雨丝中朦胧了。
江南作品 《为君拔刀》
为君拔刀》
【前言】
你永远都在旁观别人的悲剧,像是一个带着恶意的观众。
悲伤就对了,世界就是那么悲伤的。
失去就对了,你不可能一直拥有。
但是不必流泪,你懂得了这世界的一切。
也习惯了这个世界的一切之后,你就不会流泪了。
就像我也不流泪。
【一】苏无骄
雨还在下,风吹动了屋角的铁马,铁马低吟。
春天的时候,开封也会像江南一般会下雨,这片古老的城就淹没在沙沙的雨声中。令我想起沙漠中的古城渐渐被时间剥蚀,若干年后的旅人来到这里,放眼眺望,只有一片苍茫。
很久很久以前,庄公开拓了仓城,后来它被叫做开封,寄喻了封疆扩土的深意。现在庄公已经死了,开封的人们已经忘记了那个寤生的诸侯。
所谓“谦意馆”,只是星风酒楼上的一个隔间。苏老就趴在谦意馆中唯一的小桌上,他已经睡着了。摇曳不定的烛火下,她的头发已经发白。
苏无骄今年五十三岁,曾经是这里叱诧风云的人。我叫他苏老,因为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老了。
苏无骄是一个很温和的人,但是他还曾有一个名字,叫“苏无常”。那个时候,在开封所有的黑道中间人里面,他与众不同,因为他从来不挑生意。据说只要按照他开的价钱付银子,他可以找到最合适的杀手,为你杀任何人,即使是皇帝。
只不过,从来也没有人愿意付这个价钱,这只是一个关于苏无骄的传说。
我不相信,因为我曾经问苏无骄:“如果真的有人出钱,你会怎么样?”
苏无骄想了很久。
“我曾经等过,”苏无骄说,“等这样一个人。可是他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太晚了?”
“他来的时候,我已经不敢了,”苏无骄说,“那一年我四十七岁。”
“所以你回绝了?”
“所以我找人杀了他,”苏无骄最后说。
那时候我看见苏无骄眼里有一种神色,我想到若干年前,永远一身黑色长衣的“苏无常”就是这样遥遥看着自己手下的杀手杀人,唇边或者还有一丝冰冷的笑容。这种眼神是我熟悉的,我照镜子的时候,有时会不经意的看见。
和苏无骄年轻的时候一样,我是一个中间人。这里六朝古都,繁华的所在,总有些勾心斗角,总有些爱恨恩怨。有些人想杀人却没有胆量,有些人无法糊口却找不到活干,所以总要有些人做中间人。其实就像商人为货主找到买主,我只是居中赚了点差价。有了我,可以让一些人养家糊口。此外,我也要生活的。
我有过一个朋友,过去的朋友,因为我想他死的时候已经不肯承认我是他的朋友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就是在这间酒楼里和他喝酒,后来他的剑锋指着我的喉咙。
“你还有良心么?你知道你杀了多少人?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也有父母和妻子!他们也……”我记得,他是这么对我咆哮的。
那时候,他不像是那个称我为“大哥”的人,以前他只对我笑,我没有想到他也会用愤怒的眼睛看我。
“不是也有,只是有,”我对他说,“他们有的我没有,所以我没有想过。”
他的剑法很好,一剑可以凌空刺落七枚制钱。我垂下眼帘去喝酒,那柄剑的剑锋在我喉咙前颤动。
最后他走了,我猜他是想杀我的,不过他是想起了以前的我。往事真的是一种负担,尤其是当你发现现在和过去已经不同的时候。你会怀疑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于是你的心就会乱,再强的剑客也不会免于这个劫数。
所以我在他背后冷笑,我知道了这个世界上并非只有我会陷在这个沼泽里。人总是难免一种恶意,凭借别人的一点痛苦来抚慰自己。
不知道是否因此影响了他拔剑的速度,那天晚上,他在开封城外被人伏击。身披十六处刀伤,死在一个肮脏的水沟里。我听说是太湖的水贼们袭击了他。水贼们雇了一个妓女他们在城外的树林里演出了一场戏,一群人撕扯着一个女人的衣服,一个女人在无助的哭号。我可以想象他当时拔剑的情景,就像许多年以前他在青海的沙漠中纵马仗剑而来,我也可以想象他死在乱刀下那一刻的眼神——可惜我看到他的时候,他那双眼睛已经和死鱼的没什么分别。
我生平最后一次不求回报的做了一笔生意,就是请杀手剿平了太湖的水寨,杀了那个妓女。
其实我不是良心发现,也不是缅怀什么,只是做了这些事情以后我就觉得自己不再亏欠他什么。这个样我就可以离自己的过去再远一点。
其实不会再有人知道我的过去了,因为最后一个知情的人已经死在那条肮脏的水沟里。
我有个缺点,就是喝醉了以后总是想很多遥远的事情。苏无骄和我不同,他喝醉了只是睡觉。苏无骄一年只喝一次酒,就是八月中秋这天,而且他一定会喝醉。
又是往事,人太沉迷于往事,就难免庸人自扰,可是能够逃出庸人这个圈子的人却太少,即使是苏无骄这种老狐狸。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密了,也许雨到天明也不会停。苏无骄还在睡,我想到我该走的时候了,明天还有明天的生意。
我拉开了门,夜风悄悄地从门缝里钻进来,烛焰一摇,灭了。苏无骄从桌上忽然抬起了头。
很罕见的,我在他眼睛里看到了惊慌。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苏无骄说,“梦见了桂花。”
【二】卖艺人
八月十六,雨还在下。
我不喜欢下雨。有人喜欢下雨,因为那时他们可以享受雨声和湿润,也有人讨厌下雨,说秋阴咽管弦。不过只有下雨的时候能坐在屋子里的人能这么想,雨不会落在他们身上。
以前曾经有过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不得不在雨天出门,浑身淋得湿透,也没有伞。所以直到今天,每逢雨天,我还是会感到衣服是湿的。
通常,下雨的日子里我不工作。这样我才能感觉到我已经不是那个雨天里奔跑的孩子。一个人可以活一百年,可是有人说前十年已经决定了他的一生。
今天是一个例外,我破例在雨天出门,因为我必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做一笔大买卖,赚一票大银子。
辰时,雨丝从窗外飘进来,粘在我的背后。我坐在谦意馆里,和苏无骄喝茶。几乎每天早晨苏无骄都在这里,这是他的习惯,人老了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习惯。
“你昨晚怎没问我桂花?”苏无骄喝了一口茶。
“什么桂花?”
苏无骄笑了一下,笑得很温和。我不想问他的往事,他问我,也只是提醒我不要太好奇。人人都难免有弱点,可是做我们这一行的人最忌讳弱点,所以我们把弱点藏起来。就像刺猬,蜷缩起来的时候就遮住了柔软的肚子。
楼下传来了喧哗,苏无骄起身去了窗边,我也走了过去。我们这种人通常都很好奇,虽然这种性格往往是致命的。
“老少爷们,走过路过,我父女初来开封,凭一身本事讨个饭钱,多谢捧场嘞!”
喊套话的声音稚嫩。透过薄薄的雨幕,那是个面颊黄瘦的女孩,穿着土气的紧身花布衫子,提着一柄柄长三尺的铁锤,两根湿漉漉的麻花辫。
好事的人打着伞围着女孩和一张钉板,钉板上睡着个面容憔悴的汉子,一身筋肉铁一样结实,胸口隔了一块巴掌厚的石板。
“江湖卖艺的往往是一家人,否则这一锤打下去,手劲不对就要那个汉子落下半辈子的病。”苏无骄说。
我知道那个汉子是女孩的父亲,因为我看见了女孩的眼神。对我而言,那种为别人担心的眼神已经有些陌生了。
场子中间搁着的铜盘里面零星几枚铜子,开封这里卖艺的多了,看客们不看到真家伙,不会爽快的掏钱。围观的几个闲客等得不耐烦了,大声的催促,女孩看着她的父亲,汉子在石板下用力的点了点头。
女孩举起了铁锤,那种二十公斤重的大锤实在不适合一个女孩,尤其是她还那么黄瘦。看那分量,一锤落下砸开一块石板是不成问题的,围观的人都在看着。一锤砸开一块石板并不新鲜,可是当这块石板放在自己父亲胸口上的时候,未必有多少人有这个狠心。
所以胸口碎大石这种江湖把式不一定是看功夫,也许就是看你够不够狠。看客看到你够狠,也许就会多扔一些铜子。
汉子点了点头,运了一口气。
女孩的目光一闪,铁锤砸下。那一瞬或许是错觉,我觉得她眼波美丽,雨蒙蒙的。
大石轰然开裂,汉子一跃而起,运劲胸口,把筋肉绷得铁紧,炫耀那一身好身板,向着周围的看客行礼。女孩一把扔了铁锤,捡起铜盘凑到即将散去的看客前面讨赏钱。
刚才大声催促的那些闲人现在仿佛都忙了起来,一个个转身走得飞快,一大群人忽地作鸟兽散。女孩站在四散的人群中跑来跑去,像只在树杈里撞来撞去的麻雀儿。
铜盘里最终也没多出几个铜子儿,小街上的人流恢复了往来。现在那对父女只是人流中不惹眼的异乡人了,汉子用力捶着胸口,大声咳嗽起来,女孩把盛了铜子儿的铜盘捧着,过去给他捶背。汉子不停的咳,像要把肺也咳出来。沾着雨水的树叶飘落,落在他宽厚的肩上。
“这身板儿还练硬功?”苏无骄淡淡的叹了口气,“活不久了。”
“这生意做得不划算,看完了你的拿手绝活儿,那些人也就懒得掏钱了。而且演这一场就要拖石块来,一天能演几回,太不易了。”我说。
“外乡人,还不熟开封这个地界。”苏无骄点点头。
我从钱袋里掏了一个银角子,从楼上扔下去。银子的光在雨水里跳了跳,女孩看到了,跑过来仰头看我。我摇着扇子,她鞠躬行礼,弯腰下去捡那枚银角子。于是她捧着的铜盘倾斜了,铜子儿落了一点,她把银角子塞在鞋子里,又急忙去捡那些铜子儿。这么做的时候她弯着腰,短小的后襟遮不住,露出一道雪白柔软的后背。
“发了善心?”苏无骄笑。
“积点德,希望这单生意不要失手。”
【三】刀 手
我也是个外乡人,新来开封不久,道上知道我的名字的不多。
开封是个有很多仇恨与怨气的地方,这种地方总有很多我这样的人。
苏无骄就像我的老师,他看好我,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问起这件事,他只说我有跟他年轻时一样的眼神。他这么说着的时候,笑眯眯的,眼角的皱纹仿佛花瓣那样细密,和蔼可亲。凭着苏无骄的赏识,我在行内有了些名声,也招惹了几个仇家。好在干我们这行的人都很现实,没有人出钱买命,并不会杀人。
“你需要做一单大生意,让行内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字,让他们怕你,不敢惹你。”苏无骄说,“你还需要几个靠得住的刀手。”
“我知道你手下有个用‘乱披风’剑法的好手,手段很麻利,开封城里的刀手能比上他的人不多,”苏无骄又说,“可我说的却不是他那种人。看刀手,要看他的眼睛,眼神淫邪的、眼神畏缩的、眼神阴毒的,都不是靠得住的刀手。不知哪一天,他们就会出卖你,干我们这行的,往往只会被出卖一次。”
我知道苏无骄的意思,中间人被刀手出卖,往往只有死路一条。以前的雇主急于灭口,被你雇杀了亲人的仇家会上门索命,衙门里的捕头也乐得拿你领功。如果那天我的尸体趴在星风酒楼下小街边的臭水沟里,无数人围观,大概只有苏无骄会在高处轻轻的叹气。
苏无骄说的那个人叫谭曦若,是我手下唯一的刀手,一手“乱披风”剑法,出手时凌厉如电,要价时高别人一倍。谭曦若有这个本钱嚣张,昆仑剑派那么多年来“乱披风”剑法都是单传给掌门子弟,师父要他借着这剑法立威。谭曦若十五岁就学成了“乱披风”,他用这套剑法杀了掌门师兄。
谭曦若喜欢美人、名剑和良马,所以他用钱很快,而他最容易赚钱的办法就是杀人。他喜欢说的话是:“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剑。”谭曦若有双俊美而邪气的眼睛,在青楼里迷的很多红姑娘死去活来,要自己花钱赎身和他一辈子。但我知道没有女人能跟谭曦若一辈子,他醉后喜欢睡在不同女人的膝盖上。
苏无骄不喜欢谭曦若,说他太嚣张,但我还是很倚重谭曦若,因为他是我唯一的刀手。
今天我约的就是谭曦若,谭曦若来之前,苏无骄已经走了。
谭曦若白衣、小扇、佩剑,一言不发,俊美的眼睛看着我。他是只狡猾的狼,知道我这只狐狸找他是为了什么。
“一千五百两,杀京城来的户部员外郎,他只会在开封留半天,你要把他永远留在开封。”我说。
“时间不多,在那里动手?”
“往下看。”
谭曦若往下看去,星风酒楼前一条小街,朱雀大道的一支,春来槐花满枝,秋来丹桂飘香。
“就在下面这条街上?”
“他的官轿从东边的朱雀大道上过来,经过梳香苑,再是星风楼,再往前开封官衙迎接的人就来了,你也就再没有动手的机会。”
谭曦若点了点头,平静的喝茶目光沿着小街慢慢地走,许久不说话。
“这单我做不下来,我可以杀了他,但我逃不掉,”谭曦若开了口“一个户部员外郎,手下护卫里难保没有三五个真正的好手,而且动手时候在清晨,这里会有很多人,卖字画的、卖蝴蝶风筝的、卖糖人儿的、卖红豆馅儿包子的,他们会挡路。”
这是我最欣赏谭曦若的地方,他很敬业。江湖上的人往往仗着一身艺业不凡就目中无人,但是谭曦若不,谭曦若深知他不是在比武,武功在这一行里不算什么,不容瑕疵的谨慎、十二分的机敏、绝对的冷静才能让刀手活下去。
“他的护卫里至少有三个人都是叫的出名字的,其中一人叫雷颂,他那口刀叫做‘叱雷斩’。”我说。
“那口刀不好对付,而且姓雷的都跑的不慢。”谭曦若沉吟。
京城里有个长兴镖局,老爷子姓雷,家里人丁兴旺,优秀的子弟给官家当小吏和护卫,不成器的走南闯北的押镖,江湖上也没什么人敢抢劫。雷老爷子好显摆,六十大寿的时候还当着宾客们的面,踩着一口圆缸的边沿,在自己水池里玩了半柱香功夫,从此朝野都知道雷家有真本事。
“我需要一个帮手,”谭曦若说,“得手后我往小南街侧逃,他往小街北侧逃,护卫两头难以兼顾。”
“你的轻身功夫很好,雷颂未必能擒住你,可开封城里有谁还有这样的本事?”我说,“帮手难找,很容易被抓。”
“你不告诉他有雷颂这种棘手的人就好,至于被不被抓,吃这一行饭的迟早被抓。”谭曦若阴阴一笑“那不干你的事。”
【四】帮 手
谭曦若很让我踌躇。这一行的规矩是谁的刀上沾血,谁拿大头。一剑刺穿员外郎心口的是谭曦若,一千五百两银子里谭曦若就要拿去一大半,开封城里有些艺业的刀手,又有谁会为了一些小利陪谭曦若去杀人?
我问了六七个说的上话的刀手,答案都是一样的,要么这单生意转给他们做,要么便不做。可是我不能放弃谭曦若,我知道这些刀手没有一个有谭曦若剑那么快、手那么稳。我不能出纰漏,杀京官是个大事,行凶者满门抄斩。
想到这个我就想笑,因为我满门只有我一个人。
日子越来越近了,我依然没能找到合适的人,我在星风酒楼上想看落日,黄昏时下起了雨。暴雨来的时候铺天盖地的,蒙着灰尘的青石地板上铜钱大的湿痕像是画师用蘸了墨的大笔甩在生宣上,一会儿街面上积水横流,雨流像是银色的鞭子打在奔走避雨的人身上,街边的水沟一瞬就满了。
“秋风秋雨愁杀人。”我说,付了帐,起身出门。
我从来不拖欠苏无骄的茶帐酒帐,虽然那是小钱,因为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是个生意人,我知道生意人看中什么。伙计殷勤地递给我一把竹伞,我笑笑,赏了他几个铜子儿。
天转瞬就黑了下去,天空里漆黑的像墨,我踩着水,想着那些让我心烦的事,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我的伞面上,急促而单调。
我听见雨水里夹杂的咳嗽声,几乎要撕裂胸膛,把肺也咳出来。我停下脚步,看着街边的棚子里几张柳木的条桌条椅,点着一盏小油灯,一个孤零零的人影蹭着椅子角,坐在棚子边上。他坐得太靠外了,半边身子被棚子上面滴下的雨水打的透湿。
就那点灯光我看见憔悴的卖艺汉子也在看我,我想他是在避雨,他买不起面,于是不敢堂堂正正的坐在靠里的位置。风吹着我的长衫,天很冷,也许我该走了。汉子又在那里连连咳嗽
我转过身,脚下却没有动。
“你的肺撑不久了吧?”我背对着他说。
“没事的,没事的,我女儿帮我去隔壁的面铺讨碗一碗热汤喝,老病根儿了,没事的,喝口热汤就好。我女儿已经去隔壁的面铺讨碗一碗汤去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倒像是在安慰我。
“你也许能撑到秋天,可过不了冬,开封的冬天很冷。”
沉默,沉默了很久。
“先生能帮我么?”
“我也许能借点钱给你,让你去药店里买几付药吃着试试,可多半不会见效,肺痨这种病,十个有九个活不下去。”我转过身。
他打量我,却不敢直视,看一眼,便收回目光。
“我女儿今年十二岁了,再过两年就算成年了,我想她在开封能嫁个可靠的人家。”他低声说,握拳捶着自己的心口。
“一个无亲无靠的女孩,要在开封这种地方嫁个可靠的人家可不容易。而且我看你的样子也准备不了嫁妆,一个没嫁妆的女人也许一辈子都受婆家的欺负,你想过么?为什么不回乡下呢?”
“乡下回不去了。”汉子说,“孩子他娘死了。”
“孩子他娘死了?”我说,笑笑,低头看着自己沾了泥的鞋。
“先生能帮我么?”
我看着自己的鞋出神,不说话。
“我没什么本事,就练过几年庄稼把式。”汉子站了起来,“先生帮帮我,先生看我能有什么用?”
他微微佝偻着背,走进雨幕里,雨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肩背。他湿透了,就像是一条落水的狗。他的头发湿成一绺一绺,贴在额头上,脏得分辨不出颜色的衣服湿透了紧贴在身上,透出他练了多年的筋肉。
他看着我,麻木而诚恳,嘴唇抿得很紧。
然而他不低头,他是个江湖人,江湖人万事不低头。
一个要出卖自己的人,总要记住一些原则,那就是不低头。只要低下了头,就卖不出好价钱。很少有人会对一条狗出好价钱。
这是生意经。
我看着汉子的眼睛,想起苏无骄对我说的话。汉子笔直的看着我,他的眼神不淫邪,不畏缩,也不阴毒。
在他女儿端汤回来之前,我们达成了交易。
其实非常简单。
汉子不是什么庄稼把式,他那生源自沧州的硬气功那在江湖上说去是有名有姓的,他也不是什么不懂事的乡下人,他很聪明。也许从我停步和他搭话的那个瞬间,他已经明白我是干什么的,我所为何来。
他第一个反应是跟我说起他的女儿。就像深夜有人敲门,你起来看见一个恶鬼拿着金子在门外诱惑,你对他说你走吧,我家里还有妻儿老小。
每个人在把自己标上价钱拿出去卖之前都会犹豫,我明白,因为我也曾犹豫过。
谭曦若偷偷去看了这个汉子,他很满意。他觉得汉子身手不错,更重要的,不要多少钱。一千五百两银子的一单买卖,汉子只要二百两,谭曦若得一千三百两,扣掉我在中间抽的三成三百九十两,谭曦若落袋九百一十两。谭曦若算得过来这账,为钱他会冒险。
其后的三个月里我每天都在星风酒楼喝茶,和苏无骄下棋。苏无骄从楼上看下去,看见那个汉子,点点头,并不评价。汉子依然和他的女儿在那里表演胸口碎大石,夹杂着一些小女孩用铁线缠身,汉子用钢枪刺喉的小把戏,赚点活命钱。风雨无阻。
按照道上的规矩,我会在动手之前给有些名气的刀手三成的预付,但是对这个汉子我没有开出这个条件。因为我知道哪怕三成区区六十两银子也足够他带着女儿离开开封,他不是很有奢求的人,当我看见他坐在条椅的一角默默等待一晚讨来的面汤时我已经明白。
我知道他在等待动手的那一天,在此之前他还必须赚点辛苦钱养活自己和女儿。我每天都看着他,看着他吆喝、咳嗽、用那身筋肉震开一块块的石板喝他女儿为他讨来的汤。偶尔我会扔几个银角子下去,他默不作声的捡了,去给他女儿买一只糖人儿或者好看的纸花插在发黄的头发里。
这些天女孩讲究起来,把自己一身衣裳洗干净了,头发仔仔细细新编了辫子。她黄瘦的面颊上多了一层血色,眼波总是向着街边流转。她看的是街对面那个书画摊边的一户人家。他们父女卖艺的时候,总有个白衣裳的小公子在那里倚着门看,他白白净净的,头上蒙着方巾,腰间掖着一把小小的折,有时候手里还提着一支蘸墨的笔。他的父亲,那个书画摊的主人看他不练字出来看热闹,就以圣人之言斥责他,小公子只能缩回头去。小公子不见了,女孩儿的眼波就微微黯淡起来。
小公子最大胆的一次就是他父亲被邻居叫走去帮忙的时候,他他偷偷跑出来,把袖子里藏的几十个铜钱悄悄放在女孩的铜盘里。他这么做的时候很紧张又很害羞,放下钱转头就跑回了自己的家。
他家门口是一条水沟,下雨的第二天总是流水潺潺,小公子和女孩儿隔水相望,很近又很遥远。
秋风一天紧似一天,我穿上了夹衣。
“要入冬了。”苏无骄有一次有意无意地说。
我知道他在提醒我,户部员外郎经过开封的那一天,是冬至。
【五】刺 杀
旧俗会在冬至吃饺子,我请了个厨子,帮我做一桌饺子。我告诉他饺子要摆在开封城外一个农舍里,那天晚上会有四个客人,摆四双筷子,其中一个是小女孩儿,给她做一碗掺糖桂花的汤圆。吃完这顿饺子,除了我,其他三个就要各奔天涯。
这是我和谭曦若说好的,这是最后一次他为我做刀手。
“想去大名府赚点钱了,也许其他的什么地方,可不想呆在开封了。”谭曦若说,“临走前想做一单大生意。”
我笑笑说:“我请你吃饺子。”
其实我讨厌裹饺子,因为总是吃不完。我小的时候有一个女人给我裹饺子。她从入夏开始用冬至吃饺子这件事逗我,让我觉得吃饺子是一件和开心的事,于是每次说冬至吃饺子,让我想吃多少吃多少,我就很开心的不哭。冬至那天我会放开肚子能吃多少吃多少,那个女人要忙一整天来和面和调馅,她每次都让我尝馅的咸淡。可是到了第二天总有些饺子剩下,我却对饺子再没了兴趣,我对饺子所有的兴趣都在冬至那一天。于是接连几天,女人一个人把那些饺子蒸了煮了又炸了,慢慢的吃。
我不喜欢吃剩饺子,也不想让那个女人吃剩饺子。
吃着剩饺子,就像咀嚼自己剩下来的时光。
冬至前的一天夜里,又下起了雨,我在星风酒楼里避雨,把一壶浓茶喝成了白水。苏无骄、厨子和伙计们都回家了,只剩一个年纪很大的看门人。我忽然想要喝酒,可看门人吃力地比这手势告诉我已经没有酒了,因为拿着酒窖钥匙的小伙子回家了。他要往我的茶壶里续水,我谢绝了。
我想喝点酒,因为我觉得自己的骨节一寸一寸地凉下去。
我打着伞走出酒楼,看见一个佝偻着背的影子坐在酒楼前的台阶上。他没有打伞,淋得湿透,始终看着小街尽头的一个方向,像一条望乡的狗。
我站在他背后,用我的伞遮挡在他头顶,看着前面的这条小街。几天前开始,谭曦若每天用他自己的脚步把这条街丈量一遍,现在他已经穿着柔软的棉衣,枕着一个女人的膝盖入睡了,膝盖上放着他秋水般的长剑。
“你应该去一个好一点儿的客栈,吃点东西,睡一觉,养养体力。虽然你能睡觉的时间也不多了。”我说,“如果没有钱,我可以给你。”
“我没事的,练了那么多年把式,身体撑得住。我等我女儿。”汉子嘶哑地说,雨水从他脸上的沟壑里流淌下去。
“你女儿去私会那个江家的小公子了,那个孩子叫江阴,他爹叫江榭城,祖上中过榜眼。据说他年轻时差不多中了举人,却不愿想主考行贿,被拿掉了功名。一气之下回了开封,靠一个书画摊子自养,家境虽然不算富裕,在城里却是有名的书香门第。”
“我知道,那样的人家,我女儿也是高攀不起吧?女人就是这样,都太傻。”汉子抹了一把脸。
沉默了很久,我说:“想起你老婆了?”
“她嫌我是个跑江湖的,跟着我一辈子没出头的日子,说要跟我断了,去给乡里那个大户做小。”汉子用粗糙的大手整理他湿漉漉的头发,“我跟他说那家大户那里是好糊弄的?大宅子里那么多女人,那个不比她聪明?而且她年纪也不小了,还生过女儿,也不是真的多漂亮……可是我的话她已经听不进去了。”
“上次你跟我说她死了。”
“我跟我女儿也是这么说的。”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讪讪地笑,我听见他的笑声在这条满是雨的小街上游走。
“还没请教过先生你的名讳呢。”汉子抬起头。
“只是做笔生意,又不是朋友,还是别问了。”想了一会儿,我拒绝了。
犹豫了很久,我说:“我是想告诉你员外郎的护卫里有一个棘手的人叫雷颂,他是京城里长兴镖局雷家的子弟,刀快,轻功好。”
“我不知道什么雷颂,我们这种跑江湖的,哪知道京里城大人物的名字。”
我笑笑,其实我只是忽然觉得,谭曦若知道的,他应该也知道。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先生把钱给我的女儿,帮我替她找个好人家。”汉子仰头冲我拱了拱手。
这是江湖人的礼节,慎重又恭敬,不卑躬屈膝,却又生死相托。这些江湖人,总是信仰一些跟钱无关的东西。
我看着黑暗里,点了点头。
点头有很多种含义,有时候是说我答应你,有时候会说我知道了,有时候是说不必再说下去了。
我走向汉子目光凝聚的小街尽头,走过桥边的时候,看见两个小小的身影并肩坐在石桥的栏杆上,小男孩举着一把伞,伞足够大,可以遮挡他们两个人。雨水从伞骨上往下流,一圈圆的水帘把他们笼罩在里面。
小的时候,伞总是大到可以遮挡两个人的背,长大了,却怎么都嫌伞小。
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他们,看他们沉默着,看着脚下的流水。小孩子总是很奇怪的,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想着什么,他们有时候看起来没有心肝,有时候又比所有大人都忧郁。小男孩侧身凑上去吻小女孩,女孩颤抖着,没有闪开,那个稚嫩得可笑的吻持续了很短的瞬间,然后女孩跳下栏杆头也不回的跑了。男孩打着伞在桥上看她,也不去追,痴痴的。
桥下的水哗哗的流,我听见啪的一声,我的伞被雨打漏了。
清晨的时候我把一百两银子的银票放在棋盘上。
“那么大的赌注?”苏无骄笑。
“赌注本来就很大。”
“跟庄。”苏无骄也在棋盘上放了一百两的银票。
这盘棋我和苏无骄从起手便开始鏖战,从晨雾弥漫杀到星风酒楼里漫客为患,我取攻势,苏无骄取守势,双飞燕稳如山岳。我们在星风酒楼的最高处下棋,楼下街面上的事一览无余。
满地落叶,刚下过雨,树叶都被黏在石板路上,人流络绎不绝,卖字画的、卖蝴蝶风筝的、卖糖人儿的、卖红豆馅儿包子的。一个卖艺的憔悴汉子在自己一身筋肉上缠了铁线,虎虎生风地演一套沧州拳。
落叶不断的从枝头下坠,我仰头从叶片间看太阳的高度,阳光刺痛我的眼。
我手里捻着一枚棋子空悬棋盘之上,高举回避牌的官轿出现在小街尽头,苏无骄轻轻敲着棋盘:“实地分完了,现在胜负在于你我的劫材多少,我要开始打劫了。”
“劫材多少,打完就知道。”
官轿距离卖艺的汉子五丈距离,卖艺汉子还疯魔似的打拳,全然不知周围的看客都已经散去。官轿前的鹰眼护卫按了按腰间的刀,示意官轿停下,自己缓步前进。
卖艺汉子一声吼叫,双拳直捣护卫的胸口。护卫胸口微缩,避过拳劲,拔刀,一把好刀,叫雷斩。刀斩在汉子肩上,汉子一沉肩,肌肉突起,生生把刀锋夹住。雷颂弃刀空手推汉子的额头,汉子双手攥拳出击,拳打在雷颂掌心,力量不相上下,局面僵住了。
几名护卫按刀驱前,雷颂运着一口气,却不得不开口:“保护大人!”
他气一泄,汉子双拳趁机直捣他小腹,把雷家这个好手打得飞退一丈。雷颂反应快,他是自己退的,否则他的五脏六腑就要重伤。
就在这个瞬间,一个看似在街面上帮闲的花衣公子走出人群,走进了官轿。仅剩的两名护卫一惊,要阻拦的时候,花衣公子从一根竹竿里拔剑,左右纷飞,切断了两个护卫的咽喉。
护卫精锐尽在卖艺汉子的身边,花衣公子默然地站在官轿边,看了飞扑回来的护卫们一眼。他把长剑整个送进了官轿里,一侧刺入,剑锋从另一侧穿出,剑尖上染了鲜血
花衣公子撤剑,一个肥胖硕大的身躯从轿子里滚出来,穿着官府的老人哀号着往前爬。花衣公子踏上一步,一剑从他的后脑贯入。
随即他迅速地回撤,舞剑护身,剑花灿烂。看客们没人敢去挡他的锋芒,尖叫着后撤。卖艺汉子则大步奔向小街的另一侧,雷颂吼了一声,上去抓住卖艺汉子卸下来的刀,转身去追花衣公子。他追出几步,卖艺汉子回身,手里多了一杆长枪,和其他几名护卫缠斗起来。
“成了,我的劫材够。”我说。
苏无骄皱眉,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红花衣裳的小小的背影,从小街那一边茫然地走来。女孩和谭曦若面对着面,他们之间的人群正在谭曦若的威吓下渐渐分散。
雷颂没有犹豫,直扑花衣公子的方向去。人们推搡着,挡着雷颂的路。雷颂顾不得了,员外郎已经死了,他这个雷家子弟让整个雷家都蒙羞。他挥刀把面前两个挡路的人砍翻在地,鲜血提醒了狂奔乱走的人们,官差也是会杀人的。局面更乱了,雷颂踩着血路往前追。
谭曦若和女孩之间隔着不到一尺,在人群闪动的瞬间,也许有那么个空隙,让女孩看见了他的父亲。她呆了一瞬,不顾一切地往前挤。卖艺汉子也看到了他的女儿,他的枪法乱了,心更乱,闪过几刀,他扔掉了枪,大步向着他女儿奔去。
我意识到这次失手了,从那个女孩出现在我视线中的瞬间,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就像现在棋盘上某个位置忽然突兀的多出一枚白子,那么持黑的我几乎无疑要输掉这盘棋。
汉子不能和谭曦若一路逃走,那会让护卫们合力追捕他们。
“快出去!”苏无骄忽然拍在棋盘上,震乱了所有棋子的位置,同时他把棋盘边两张银票一把推向我。
我抓过银票,立刻起身下楼。
苏无骄的判断是正确的,无论是谭曦若或者那个汉子,都一定会落网。他们中可能有人出卖我,而我被擒可能波及苏无骄,乃至开封这一行里的所有人。
我迈出星风酒楼,我知道我甚至不能回家一趟,从这一刻开始,我只剩下手里的两张银票,我要开始一轮逃亡,不知去向哪里。
我看见的一幕是雷颂大手锁住女孩的喉咙,提刀看着卖艺汉子逼近,他的同僚已经越过他去追谭曦若。谭曦若的心慌了,当他看见卖艺汉子向他跑来的时候他完全乱了阵脚,他试图往小巷里跑,却被那里的人群推了出来。他本可以一路往前逃走,但他自己耽误了时间。
雷颂一抖刀,刀光耀眼。他和卖艺汉子之间只有三丈了,雷颂松开手,一掌拍向女孩的背心。这时候一个白衣的小小影子从人群里扑出来,抱住了女孩,他想拖走女孩,但是来不及了,于是雷颂的掌拍在了那个男孩的背心里。
我应该能想到那个孩子就是那么傻的,小时候人就是这样,许诺一生一世,就相信了,觉得死了也没什么。
又一个白衣的老书生冲出人群,挥舞着手臂大哭,拦着雷颂说:“官差杀人,天下哪有王法?”雷颂准确的一刀,切断了他的喉管。雷颂已经等不及了,他回刀和卖艺汉子扛上了。
我被夹在人流里往外挤,我要在这条街被封了之前挤出去,员外郎被杀,他们会盘查每一个人。谭曦若和汉子都可能出卖我,苏无骄也有可能。这条街现在是我的死地。
我挤到街口的时候,看见了谭曦若和卖艺汉子,他们都被擒了,趴在石板路上,刀架着后颈。我探头去看了一眼,瞬间就后悔了,我能看到他们的同时,他们也能看到我。那双邪气而俊美的眼睛现在沾着灰尘,看到我的瞬间,那双眼睛是狂喜,而后是陌生。
我要往外闪,我已经听见谭曦若在咆哮:“抓!抓住他……他是……”
我被出卖了,苏无骄曾经提醒过我,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他不喜欢谭曦若。因为谭曦若太爱他自己,一个只爱自己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谭曦若的声音中断了,我的名字永远被封在他的喉咙里。我回身看见卖艺汉子扑在谭曦若的身上,剧烈的咳嗽着,铁一样的手捏碎了谭曦若的喉骨。谭曦若汩汩地吐出几口血。
护卫们没有料到这样的事,卖艺汉子转身往人群外扑去,雷颂抢上一步一刀斩入他后心。卖艺汉子依然前扑,带着浓腥的血,他扑向我,捏着我的喉咙把我按在地下。我看着他满是血的脸,感觉到他手上加力,随时能把我的喉骨捏成碎片。
“我要是死了,先生你答应我的事……”他用只有我们两个能听清的声音说。
“我记得。”我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我不想让他太冲动。
我喉咙间的力量消失了,几乎在同时,雷颂的刀横扫,把卖艺汉子的人头远远的抛了出去。我看着一具没有头的身躯缓缓地后仰,倒在地上。
我听见一个遥远的哭声,又听见一个护卫说真大命,几乎就要捏碎这个人的喉咙。
【六】风 声
户部员外在开封街头被杀的案子惊动了朝廷,刑部要员在第四天就快马赶到开封查案,开封城宵禁三月,市井不安,人人自危。但是很快风声就平息了,两名杀人凶手身死当场,据查身份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案子就着么轻松的结了。没有人追问,说两个江湖人,和户部员外郎这个京官素不相识,为什么要冒着杀头的危险当街刺杀?
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不知道谁是我真正的主顾,但是我知道要买凶杀户部员外郎的人不会是个平民百姓。他不会允许这个案子一直查下去查到我头上因为一旦这个案子被认定为买凶杀人,那么追查下去就没有止境,也许会牵扯到他。
其实无论中间人或刀手,都是主顾手里的刀,一把刀而已。
我所知道的是冬至那天夜里我没有去吃那桌饺子,我不喜欢裹饺子,更不喜欢一个人坐在桌边吃饺子。我在官衙里有人,没被询问几句就放了出来,那天晚上我在星风酒楼上喝酒,想着很远的地方,厨子做好了饺子放在农舍的桌上,然后悄无声息的离去
没有人会去吃那饺子,它在寂静的寒夜里慢慢变得冰冷如铁。
案子波及了些无辜,一家父子相依为命的读书人江家就此只剩下一个活死人。江榭城死了,那个重伤的孩子江阴始终醒不来。
我给他找了开封城里最好的大夫苏大夫,苏大夫只是诊了下脉,就站起身来,没有准备开方子的意思。
“他会一直这么躺着,可惜好端端的一个孩子。”苏大夫说。
“有救么?”我问。
“全身的筋络都毁了,很难再醒来,他现在就像死了一样,再过几日就真的死了……除非一直泡在药桶里,可是得费很多的名贵的药材,每月都得换,大概七八十两银子一月,吊着命。医书上说,这样的伤势这么泡着曾有醒来的,前后泡了二十年,可也许就一辈子醒不过来。”
“七八十两银子是么?”我想了想,从钱袋里取了二百五十两的银票放在苏大夫面前,“先配三个月的药,看看怎样。”
那个汉子并没有问我为什么我知道江阴这孩子的名字,他非常聪明,什么都不问,他只想要点钱。其实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让人忽地就想找人说些话,我找到他,想告诉他些什么,因为我找不到别人。可我最终只是和他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看着伞外瓢泼的大雨。
是啊,那晚的雨真是大,就像我初到开封的那个夜晚,我在一个面铺里吃面,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不知道吃完了这碗面该去哪里。
江榭城给了我一间朝南的房子住,不收我的房钱,因为这个老秀才觉得我是个读书人,我和他一样懂那些字画,会喝点小酒。他敬重读书人,所以多年前他不肯用一点点贿赂去换一个功名。有时候他想找我说话,就会去打半斤酒,让他的儿子江阴给我送二两来,我喝着酒听他在院子里长吟,如果我还不出门去找他,他便会进来,带一卷手卷或是古本书,请我去院子里看看日落,喝喝小酒,品品书画。那是我在开封城里比较开心的日子。
我留恋江家后面那个小小的园子,那里种着海棠和茶花,篱笆是江榭城自己手扎的,一颗遒劲如苍龙的古枫是他最得意的财产。我留恋它,因为我知道我很快就会离开那里。
江榭城发觉了我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看见我和一些见不得光的人来往。于是老秀才把我赶了出去,虽然他从来也不知道我那些生意是什么。后来我和苏无骄搭上了关系,钱袋里的钱一天天多起来,就总在星风酒楼的雅阁里喝酒。我从高楼上看下去,看见江榭城每天早晨出来一个人默默地支起他的书画摊,他从不抬头看我,就像我并不存在哪里,我们从不相识。
我想做一些事来报答江榭城,这样我会觉得我没有欠他什么,我的心里会好过。
离开苏大夫家的时候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来,也许二百五十两银子已经足够还江榭城的情。如果我不再来,三个月后苏大夫会把那个孩子的尸体埋掉。
一个半月之后,我在星风酒楼上看见那个红花衣裳的身影怯怯的躲在柱子后面往街上眺望。她的头发和衣服很久不洗了,发梢枯黄,丢了半截袖子和一只鞋子,脚腕上满是被蚂蟥吸血的痕迹。
我知道她会回到这里,迟早,我带着一百四十两银票在等她。
人就是这样,总会认一个人地方是自己的家。当觉得没处可去的时候,最终会转会那里,即使那里什么都没有了。真的死心了,再去找下一个地方。
她茫然地看着街面,她要找的一切都没有。冬天了,她蜷缩着身子,我知道她很冷。
我让伙计下去帮我把这个女孩带上来。
“这里是一百四十两银子,我和他说好的,。你爹应该分得二百两,其中有我的六十两抽头,剩下的一点你要么?”我把钱袋里那卷银票放在她面前。
她犹豫了一下,死死抓住了那卷银票,沉默着。
“江阴哥哥还好么?”她问。
“不太好,用药桶养着,一月要七八十两银子,大夫说不知道能不能醒来,但是还没死。”
我注意到她抓着银票的手紧了紧。
“你是不是想问我一百四十两银子能救他多久?”我说。
“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她说。
“那便如何?”
“我爹能做的我也能做。”
我心里冷冷的一跳,我想这一个半月她不知去哪里了,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哭了多少次,做了什么梦。
“你爹想你嫁个好人家。”我站起来背对她,“所以拿着银票,出去!”
之后的寒雨下了三天,连续三天三夜我没有出门,因为我每次推开窗,一个小小的人影永远在雨里遥遥得看着我。我知道我很需要这么一个人,谭曦若死了,我已经没有刀手。而我有一单能让我扬名的大生意。
但我答应过那个卖艺汉子,做生意讲诚信。
她默默的站在那里,雨水把她的头发淋得湿透,我心里有些乱,从窗缝里隔着蒙蒙的雨幕,她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眼睛。我想她不是在哭,我很讨厌女人哭,哭起来让我觉得一点办法都没有。
第三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桂花,桂花飘落的时候,红花衣裳的女孩在街上一个一个捡铜子儿。
我套上长衫走出了家门,站在她面前。
“回乡下吧,你娘没有死,你们村子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是吧?你去哪里能找到她。”
“我娘死了。”
我默默的看着她的眼睛。
“我娘死了。”她沾了雨水的嘴唇翕动着,再次说。
我默默的看着她的眼睛。
“我娘死了。”她第三次说,电光在乌云里撕开裂口,照亮她黑白分明的眼睛。
我默默的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像蝎尾的钩子那样凶,随时都会扑过来,可她的眼神不淫邪、不畏缩、也不阴毒。
“我明白了。”我说,“道上的规矩,刀手得七成,中间人得三成,刀手决定接不接生意。事成之后付钱,我们如果连做三次生意,我会在事前付你三成定金。”
我想这个就是她的命,如果我是她,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样的选择。刀手不过是把手弄脏,把手弄脏不是什么大事,我的手也是脏的,很多人的手都不干净。
只要能活着。
【七】新刀手
我在城南边给她租了一个小屋住,我不喜欢刀手住在我家里,让裁缝给她裁了两身衣裳,让馆子里每日送饭菜给她。
年轻女孩的血气足,只要细细的滋养一些日子,总是清润如小溪。她的皮肤莹润起来,眉尖带点黛绿的颜色。
我请了江湖上有名的师父教她用刀。她有些功架底子,可她父亲没有传她什么真本事,没有一个父亲回想自己的女儿将来在街头表演胸口碎大石。所以师父选了最简单的武器教她,一种一尺二寸长的短刀,最简单的武器也最危险,这种刀可以贴着她细软的背脊藏在衣衫下面,拔出刀来有足够把一个大男人刺穿。我很满意师父选的武器,
因为我见过那个男人,我知道他的胸膛不会有一尺二寸厚。
这么短的刀也不好学,我看见她每日在屋子里一个人练刀,师傅用坚硬的铁棃木雕了半身人偶给她练手,她就握着刀反复地刺戳那块木头,一刀划过喉咙,一刀扎刺心脏,一刀划过喉咙,一刀扎刺心脏,每天上万次的重复。开始的时候她用力不对,经常拧伤手腕,要么就是下刀的力量不足,师父便不给她吃喝,罚她用拧伤的手继续练习
她没有任何怨言,也没有什么表情,她站在屋子里刺戳木像,一刀划过喉咙,一刀扎刺心脏,像是一个木偶。渐渐的她的动作凝练起来,行云流水,刀刃每次都在木像的喉咙上削下一片木屑,刀剑在心脏那里刺出的缺口越来越深。
直到有一天,那个木像的人头滚落下来。
她的师父说:“学生可以出师了。”
按照先前的约定,我把钱付给了那位师父。
“现在谁她都敢杀了,我教出来的学生我有把握。”师父临去前看着我的眼睛,“还有,晚上睡觉时候小心一点。”
我笑笑:“她不会杀我的。”
苏无骄说:“利刃发硎,将有用武之地吧?”
我说:“苏老以为她是个好刀手么?”
苏无骄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说话。
雇主要杀的人叫熊十方,杀人的时间定在八月十五的夜里。熊十方在开封城里算个人物,确切地说,他是我的前辈。在他和苏无骄两个人的年代,他始终是苏无骄最大的敌人。苏无骄介绍这单生意给我,我有些怀疑他自己就是幕后的雇主。苏无骄已经很多年不做中间人的买卖了,他现在绝大多数时候本本分分地开着一个酒楼。不过如果他要复仇,我并不会感到意外。苏无骄是个能隐忍很多年的人,所以他在前一辈的中间人里活了下来。
隐忍多年的报复最让人快乐,就像越过沙漠终于找到泉水。
杀熊十方我没有什么愧疚可言,熊十方现在是我最大的敌人,他随时会付钱给自己的刀手来杀我,因为我影响了他的生意。熊十方的生意经和我不同,我明码实价,事成之后雇主只要按照我们说的价钱付账,从此我们就两清;熊十方别有一套,他答应三百两银子帮人杀一个人,事成之后他会问雇主要六百两,否则他就要把买凶杀人的事抖出去。有些雇主付了,有些雇主不肯,不肯付的雇主多半丢了点东西,有的是自己的眼睛,有的是自己的女儿。
苏无骄金盆洗手之后,熊十方这种生意做得很好,因为他在开封城的中间人里就是大哥中的大哥,直到我来到了开封。我心里觉得熊十方是不会做生意的,真正做生意的人,不会失了信用。而且,如果熊十方一单生意开价六百两,一定会有人跳出来说我只收四百五十两,然后他从这四百五十两里抽一百五十两雇人去杀熊十方。
杀人并没有什么价钱可言,但是做人不能太贪,太贪死得快。
这次的生意值一千七百两,这个价钱我很满意,不枉我花费半年去准备。
熊十方是个很难杀的人,因为他太懂杀手这个行当了,此外他自己也曾是个杀手,他一掌可以震碎一个壮实汉子的内脏,外面分毫看不出伤来。我找人盯了他半个月,始终有两个刀手跟着熊十方当护卫,而且熊十方从来不会去人迹稀疏的地方,这让我很费踌躇,因为在人多的地方,就算有下手的机会,刀手也很难逃走。我很难找到一个愿意赌上命去杀熊十方的刀手,刀手不是死士,他们都想活着拿钱。
【八】凋 零
开封城里叱咤几十年的熊十方就这么死了,行内的每个人都知道是我动的手,就像苏无骄说的,现在他们不仅仅是知道我了,他们敬畏我,不敢惹我。熊十方死了很多人很开心,却不包括苏无骄,这些日子里苏无骄郁郁寡欢,和我下棋的时候总默默看着窗外。
“雇主说最好在八月十五那天下手。”苏无骄思考的时候,我说,“我做到了,不知雇主是否高兴。”
“应该会高兴吧,既然他自己那么想。”苏无骄淡淡地说,下了一子。
“八月十五是个不错的日子,开封城里丹桂飘香。”我说。
“丹桂飘香。”苏无骄抬头看着我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笑了:“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看你心不在焉的样子,跟你闲聊几句。”
“谢谢,我只是忽然觉得心里空空如也,剩下可想的事情已经不多了。”苏无骄说,“该你了。”
那天直到我们下完了棋,再没有说一句话。
秋雨绵绵下个不绝,我在星风酒楼的雅阁里和那个女孩喝茶,我们各自看着窗外,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桌上是几张银票用镇纸镇着。
风吹进来,卷着雨丝,扑面生凉。
“这一单生意是一千七百两,按照行里的惯例,我抽三成得五百一十两,剩下的九百九十两是你的,扣掉你拜师花的五百两,你实得四百九十两。这里是九十两,剩下的四百两按照你说的交给苏大夫了,让他给江阴买药。”我放下茶盏说,“当然,如果你决定不给江阴继续买药了,我也可以立刻让苏大夫把钱退了给你。”
“下一单生意是什么时候?”她这么说的时候,静静地看着窗外雨雾蒙蒙。
她取代谭曦若,成了我手下唯一的刀手。她又接了几笔生意,都是棘手的活儿,但她都做的很漂亮。她长大了,满了十四岁,可还是像个纤纤弱弱的小女孩,不知道的人都会猜她十一二岁大小,这给了她很多方便,人们往往不会心疑十一二岁的孩子。她不会再哭了,不会再呕吐,每次杀人只用一刀,死人的尸体常常是干干净净的,就像是睡熟了。渐渐地我不再看她杀人,通常我只在星风酒楼的雅阁里能见到她,她来我这接活儿,拿钱,接活儿,拿钱。
她来找我的时候往往都在下雨,神色就像雨天,宁静而孤远。
“你父亲如果知道你做这个,他会杀了我。”有一次我说。
“他不会杀了你,他已经死了。”女孩淡淡地说着,掀着帘子出去了。
苏大夫说她经常去看江阴,坐在药桶边握着他的手,给他洗漱,跟他说话,带木梳子给他梳头。这时候她会无声的笑。
我从未见她笑过。
开封城里的中间人都知道我手下有个了得的刀手,可他们都不知道她是谁,于是他们越发的敬畏我。渐渐的有些刀手闻名来找我帮他们接生意,我手下有了十几个可用的人,每月都能做上一两单生意,我买了一座大宅子一个人住,和苏无骄下棋的时候赌注涨到三十两一局。
她十五岁的时候出了一桩意外。一次她故伎重演,伪装成一个雏妓在青楼里刺杀一个胡商,不知道是我的药酒对胡人没有效果,或是出了其他什么事,胡人得到了他想要的。第二天早晨女孩提着胡商的头给我,她看似哭过,眼睛红肿。我如约付了钱,那一次她低着头,钱数得很仔细,却没有说什么。
也许我跟着她去看的话,这种意外就不会发生。可我的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不可能每次动手都在附近监视。
那以后她很少再去看江阴,有几次我看着她走近苏大夫的宅子,在门口站了很久,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其实如果是我也不会去,那个泡在药桶的孩子越来越苍白,肌肉和骨骼几乎透明了,浮肿着,头发稀疏,在药水里露出惨白的头皮。看着他会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很愚蠢。
也确实如此。
我手下其他几个刀手向我告密,说女孩和一些浪荡子来往,也许会泄露我们的秘密。我派人跟踪她,发现她确实认识市井里的几个无赖少年,我看着那些少年把她放在马鞍上,鲜衣怒马,在闹市里疾驰而过。他们在深夜里聚众饮酒,坐在酒坛上大声说笑,女孩轮流坐在他们腿上,酒劲上来接吻为戏,少年们赞美女孩的豪气,女孩爽快的把身上所有的钱拿出来付账。
我觉得我需要警告一下她了,把和她厮混的那些少年的姓名写在一本小册子上,付钱的时候一起交给她。
她看完不说一句话,把名册放在桌上,拿了银票走了。
那之后几天,我在河边散步,想买一尾新鲜的河鲤回家熬汤,碰巧看见女孩和一个少年追打者进入了河边的芦苇。我跟过去,看见在芦苇的掩映中衣服散落一地,一个古铜色精干身体和一个细白娇小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少年和女孩倾尽全力说着最激烈的情话。
我平静的看完了这一切,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在修指甲,在想是否我该把那个少年杀了。我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在我手下的人身上,这些无赖会把我最可信赖的刀手变成一个愚蠢的女人。
最终我没有动手,我修好了指甲,少年发现了我。他并不羞赧,坦然起身着裤,放声高歌,踩着倒伏的芦苇离去。我想他大概知道我是谁,他看我的眼神好比看一个无能的父亲。
女孩坐在芦苇地里慢慢的穿衣,她背对着我,像一个久经事故的女人那样优雅,用细麻布的白袍遮挡住了细白的背脊。
“你已经长大成人,这些事我不管,也没兴趣,”我说,“可不要因为想着这些事,握刀的手不稳了。一个手不稳的刀手,也就废了。”
“知道了。”她施施然起身离去。
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狠狠打了她一个嘴巴,把她打的转了一圈倒在地上。她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站起来走了。
再过了些日子,苏大夫说开封乡下有个药材的集市,他想去那里做些药材生意,如果把江阴也带去,能买到便宜的药材,每月能省二三十两钱。我同意了,女孩也没说什么。江阴和那个药桶被运走的那一天,女孩没有去。
只是每次生意她还是只拿很少的钱,多数都让我送给苏大夫去买药。
这么过了两年,我在开封城这一行里的名声越来越大,笼络了熊贯山这种成名的角色,可以说是人才济济。我渐渐用不上女孩了,最赚钱的那些大买卖她做不下来,但她每次花完钱就来找我。她武功不好,只是凭着一张让人疏于防备的脸儿,可她很努力,对生意不挑挑拣拣。她赚的钱没有以前多了,每一次都数得很仔细,一个个银角子也数得清清楚楚。
有时候她低头数钱,我会想到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他在星风酒楼下捡那些铜子儿。
又过了一些年,女孩死了。干我们这行的出手太多,总是难免这种结局,就像老话说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她死于一场刺杀,她伪装成一个卖桂花的小女孩,她的桂花里藏着一柄刺一样的短剑。我的记忆里从她爹死了她就没有再长大,时间就像是在她那里静止了,永远她都是十一二岁。她要杀的人是一个镖师,镖师很贪,有一点点好色,从不舍得去青楼,只喜欢借着买东西欺负那些贫苦的女孩子,摸摸手,轻薄两把。
以她的武功,只要趁着镖师走近她的时候一剑从他小腹里刺进去,转身就可以逃走,刀刃淬毒,中者无救。可我没有料到那一天镖师穿了软甲,她一剑刺去,剑刃擦着软甲走空,镖师铁钳一样的大手立刻抓住了她细细的腕子。
像以往一样,她动手的时候,我在星风酒楼上喝茶,明前的茶香高而浓郁。下午我发觉她没有按计划回来,才意识到出了事。
落日之前,我在河滩上找到了她,距离上次那片芦苇丛不远。她身边是那个镖师和他的两个兄弟,全都死了,两个伤在喉咙,一个伤在心脏。女孩全身的衣衫粉碎,细白的身上满是青紫色的鞭痕和脚印,他们践踏她,踩断了她一边胳膊,撕扯她的头发,令她说出主使的人。他们没有料到她会反击,她的背脊后面还贴肉藏着一柄一尺二寸的刀。
她静静地躺着,面颊柔润得就像花瓣。
我抱起她,感觉她轻轻的,像是没有分量。
她醒了一小会儿,说她觉得冷,很害怕。她蜷缩起来,一团小小的,像一个未长大的小女孩那样趴在我的胸口呜咽。我知道那种感觉,那是血慢慢从身体里流空的感觉。她的血染红了我的鞋子。
“江阴哥哥还好么?”她问。
“他很好,”我揉着她的头发,“他就要醒来了。”
于是她笑了笑,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当天傍晚我派出手下全部刀手,我自己付他们钱,让他们把那些和女孩来往的无赖全部带到我面前。不费多少工夫,他们中的三个招认他们收了我一个同行的钱,他们泄露了女孩的计划给那个镖师。这是一个对我的警告,告诉我在开封城里不能太嚣张,否则先死的是我的刀手,然后是我。
那天我派出了四单生意,三小一大。
我的刀手们没有让我失望。
之后很久我都会做梦梦见那个憔悴的卖艺汉子,他背着巨大的石头,站在楼下的小街上看我,眼神就像雨天那样悲伤而孤远。
【九】为 君
女孩死前三个月,那个浸泡着各种名贵药材的木桶里,那个已经骨瘦嶙峋的男孩最终变成了一具尸骨。人终究会死的,就像多年前那个憔悴的卖艺汉子,我怀疑那些满是大风雨的夜晚,那个女孩也想到过这些,但是她还是坚持了下去。
我撒谎骗了她,但我并不内疚,我想人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活着,一个便已经足够。
苏无骄说人生下来就欠了债,一生只是要还今生的罪责,还完了,便死了。我想欠那么多债便也好,至少还有一件事重重压在你的心头上,让你不会漂泊。
可我后来跟苏无骄说起的时候,苏无骄却笑笑,说他不记得自己这么说过了。于是我也记不清了,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
“我记得你问过我一个问题,你问那个女孩是不是好的刀手。”苏无骄说。
“那时你没有回答,我记得。”
“对于你来说,她是个好刀手,对于她自己来是说,却是再糟糕也没有了。”苏无骄说,“好的刀手,必定毁掉她自己。”
“怎么说?”我心里一跳。
“没什么,经验之谈,总是如此的。”苏无骄淡淡地说。
那年近中秋的时候,苏大夫从乡下回来了,他的药材生意亏本了,想在开封城里再开一家诊所,凭医术吃饭。他问我借钱的时候,带了一个消息来算作谢礼,他说最近城里来了一个年轻女人,无依无靠,带着一个女儿,月月都要吃人参补养,她还带着一柄细剑,看起来武功很不一般。
这么说完,他诡秘的看了我一眼,掉头走了。
几天之后,我在星风酒楼的雅阁里看见了那个女人,一身白裙,一幅白色的面纱,一柄修长的剑。
“入得这一行,便是这一行的人,以前的名门正派也好,歪魔邪道也罢,都不再管事。管事的只是你手里得刀,杀人得钱,天经地义。风险也是有的,若是怕了,死得反而更快,我劝你便趁早回头。”我翘着腿,掸了掸自己的袍脚,漫不经心的。
“我不怕,我要钱,我要养我的女儿。”女人声音干脆,听上去是个急性子。
我点了点头:“你叫什么名字”能让我看看你的脸么?”
“叶莲。”她掀起了面纱。
脑海里一片空明,我看见了她的眼睛,倔强凶猛,可是不淫邪、不畏缩、也不阴毒。
那一年中秋月圆的夜晚,我找到了新的刀手,此时外面桂花飘落,瑟瑟如雪。
【End】
【后记】人心里最冷的角落
《为君拔刀》写完时,是一个雨夜.
我特别不喜欢下雨,即使站在窗边往外看去,也觉得世界是阴湿的.
我想象开封城里细碎零落的雨花洒落在我的头发上,我打着一把伞,站在桥边,在哗哗的水声里,看着隔岸的刺杀,血色如花盛开在浓郁的黑夜里,溅落在青石板上,被雨水冲走.
这一刻我就是舒十七,我的心是冷的.
舒十七就是那个中间人,他让我想起一个叫欧阳锋的男人,不是《射雕英雄传》里的,而是王家卫的《东邪西毒》里的.同样的打伞,同样沉默着远观,同样孤独刻骨.但是舒十七并不是欧阳锋,她在开封城里当一个杀手中间人,不是为了逃避情伤.这只是他的生活方式.
他失去过很多东西,对于拔剑而起的热血绝望了,他没有可以再相信的东西时,他宁可相信钱.
他希望用钱来清算他和任何人的关系,不欠谁的,也不被人亏欠.
他花钱请杀手为自己的大哥报仇,不是为了报仇,只是为了结清过去的一切债.
从此他冰冷如铁石,独自生活在人心里最冷的角落.
他是个魔鬼,也是个孤僻的孩子.
他捂着耳朵不愿意听人世间任何喜乐的声音,因为他不愿意相信,相信了就会忍不住想要拥有,拥有了就会失去,失去了就会很悲伤——譬如爱情.
他永远都在旁观别人的悲剧,像是一个带着恶意的观众。
悲伤就对了,世界就是那么悲伤的。
失去就对了,你不可能一直拥有。
但是不必流泪,你懂得了这世界的一切。
也习惯了这个世界的一切之后,你就不会流泪了。
就像我也不流泪。
我想舒十七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他无声的经过,他的背后鲜血翻涌如潮,他带着冷漠的笑容.
他回到自己寂静的屋子里,蜷缩起来,像是柔软的蜗牛堕入蜗牛壳那样,觉得那里比任何地方都安全.
直到去年那月那天,他在人心最冷的角落里,目睹了爱情.
不淫邪、不畏缩、不阴毒
最近呢,zhifei的状态不正常。譬如说,今天他找我解经。道德经第六十七章: “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Zhifei问我的,其实是“不敢为天下先”。这句话该如何理解。 咳咳咳,我回答说。我的道藏,学得和别人很不一样。 道德经五千字。别人是一页页看的。而我是一句句看的。
对于某几句话,我理解得特别深。宏观大略,可以写成宗师级的文章。对于某些篇章…… Zhifei打断说:“说人话”。 “我还没看到第67章”。
好了,我们试图来解一下这第67章。 首先,让我们抽空看一段微博。 weibo.com/1899373067/B1Ex05SYK?ref=&type=comment#_rnd1431792267447 “视平者德”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说法。一个正人君子所具备的神色,应该是平坦的,自信的,目光长远的。
道德经第67章我解不了。我只能解第一段话。 “一曰慈。慈故能勇”。 “舍慈且勇,死矣!”。
很多人不理解“慈”是什么意义。许多人把他理解成婆婆妈妈,慈悲为怀,象宋襄公一样,那就大错特错了。
“慈”指的是不淫邪、不畏缩、不阴毒。 当你看待对方时,目光是平的。无论贫贱富贵,你把他当作一个人来对待。你有内心深处的道德坚持,有坦然面对艰辛的承受能力,有独自承担责任的觉悟和勇气。 你的思想,是成熟的。
在很久以前,有一个游戏叫做《三国志英杰传》。其中的很多人物,譬如周仓,刚开始职业是山贼。升级了以后变成“恶贼”,实力大增。大盗老鸟自然比菜鸟山贼厉害很多。 但“恶贼”再转职,则升成了“义贼”。战斗力再次大幅上升。
很多年前不明白,“义贼”为什么会比恶贼强。明明听起来恶贼更威风嘛。 知道许多年以后读了很多史书,才知道山贼恶贼强盗响马,在官兵面前是不堪一击的。 凡是整天溜光了膀子横行霸道的,这样的部队往往不堪一击。 反倒是老老实实,大门营地不出的,反倒是天下一等一的强军。
更具体一点讲,一旦那些“膀大腰圆”的土匪山寨军和官兵对阵。只要第一轮冲锋,无法突破官军的阵营。土匪军很容易崩溃。 因为土匪不愿意拼命,每个人都打着自己的小九九。嘴巴上义薄云天,其实土匪是最不讲义气的一个人群。 所以土匪阵型很容易崩溃,一旦开始转身溃逃。就是十个死九个。所以“座山雕”之类掀不起大浪。
那么怎么样的人才能意志坚定呢。怎样的军阵,才能刀山血刃,死战不退呢。 眼神游离,漂浮不定的,多半属于土匪一族。 目光坚定,眼神平视的,才是意志坚定的强兵。
在老子的道德经中,“慈”是一种人生态度。一个人可以以“慈”的眼光看待别人,则意味着不卑不亢,淡定从容,胸有成竹。 而相反的,老子所说的“勇”,则更接近山贼们的恶狠狠。
所以,我们再回过头来看这句话; “一曰慈。慈故能勇。舍慈且勇,死矣!” 就很容易理解了。
前几天,zhifei问我选女朋友要选怎样的类型。我说看眼神。眼神要符合《中间人》的最后九个字。 “慈”矣。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做要付出什么代价。你愿意付出这个代价。这就是坚定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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